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情人杜拉斯 | 上頁 下頁


  這種情形經常發生。她忍受不了我,也忍受不了自己。她把我趕出家門,並威脅我:「您在這裡一無所有。一切都是我的,一切。您聽見了,錢是我的,我一分都不會給您的,一分都不給。您什麼都沒有,您是個頭號廢物。」

  她不明白我為什麼賴著不走,為什麼要留下來,和她一起,單獨和她一起。她單獨地和我在一起。有時,真讓人受不了,她想打爛一切,破壞一切,摧毀我,想打我,罵我,讓我死,殺死我。她說:「我想殺人。」她不說「我想殺你」,而是說「我想殺人」。真讓人受不了。她心裡十分明白,什麼都明白。這種清醒非常殘忍。全世界都變得殘忍了,整個世界都變成一種痛苦。我也如此,因為她看見我在那兒,她看見了我。有時,她再也不想看見我的存在。她不認識這個人,卻知道這個人是我。她再也不想見我,她想殺人,想自殺,想死,她想看到我和她一起死。她想消失。但願痛苦能夠消失,但願我能讓她停止痛苦。我不知不覺地給她造成了一些痛苦,自己卻一點都不知道。我造成了痛苦,就像一種瞬間產生的悲傷。

  當您看著我時,那就是一種粗暴的再見。

  我不屬￿任何人。我在那裡毫無用處。

  她說:「我忍受不了的,是您的生存原則本身。您讓人接受不了。」

  我別無選擇,她也別無選擇。這種傷害,這種痛苦是必需的,應該無視這種無可救藥的孤獨帶來的劇痛,寫字,寫東西。不要文學,要別的東西,試圖弄懂我的什麼東西,弄懂看著她這張臉的什麼東西。它看見了她的什麼東西。有時,她忍受不了。然而,我們留下了,兩人都關在特魯維爾黑岩公寓的那個漆黑的房間裡。晚上,開著車沿海向布隆維爾駛去。她說:「看!您看那團漆黑的東西,那麼黑。您聽那聲音響個不停,那東西一動不動,看,我把它叫做『東西』。那是一股水。周圍是陸地。」

  她補充說:「『那東西』,這樣叫沒錯吧?嗯?」

  我們一起關在家中寫作。我在那裡用打字機打著詞、句,我不想弄懂打的是什麼東西,只是儘量快打,免得忘詞,得跟上口述的速度。在那個時候,我這樣說吧,有個第三者在我們身邊。我們不復存在了。再也沒有名字了,再也沒有作者的名字了,只有正在產生的作品。那是一種激情,一種與美並沒有聯繫的激情,不,不僅如此,我不相信。不如這樣說吧,那是一種真實的激情。某種真實的東西正說出來,寫出來。永遠寫出來。某種真實的東西,千年的真實,某種她和我立即就認出來的東西,某種對我而說的東西,她知道可以對我,只有對我一個人說的東西。

  我們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

  她不知道誰在寫。直至最後一天,她還這樣說:「我不知道誰在寫。我不知道寫作是什麼東西。」然而,她在寫,她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在寫,甚至當她不寫時她也在寫。她看見了某種東西。她忍不住,她知道這沒必要,寫作永遠代替不了絕對,上帝永遠無法企及。然而,還是應該寫,嘗試這種日常的謙卑工作,寫作,試圖找到那個詞。首先口述,接著就看見了。寫完後,她重讀了一遍,說:「寫這樣的東西,我感到心裡不安呢!」

  我什麼都沒說,我聽她說她自己的話,當時正在寫《死亡的疾病》。

  太難寫了,她的精神非常集中。她尋找著那個詞,找到了,她破壞句子,尋找別的東西,別的詞,一個標點。寫一頁我得打上十來頁。有時,那聲音不太清楚,我怕沒有聽清哪個詞。我不敢讓她重複,便自己對付。我打著字,她尋找要找的字。書寫成了,有進展了。她說:「我相信我能寫成。我還不太肯定,但這會成為一本書的。一件從來沒有做成過的事。」

  每次都是最偉大的書。她說:「我相信到此為止了。寫完這本書後,我再也寫不出東西來了。已經結束了,這太可怕了。但與此同時,我也將擺脫這種苦差使了。」

  後來,她又開始寫。每次都像是一種甜蜜的痛苦,躲也躲不了。她寫了,她沒辦法。而我呢,我等在那裡,一言不發,我等著。我在那裡就是為了那些將要寫出來的詞,為了那些全世界的讀者都將讀到的詞。我在那裡也是為了她,為了這個孤獨的女人。她願意獨自跟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願意白天黑夜的每一秒都成為我最愛的人。

  除了我,世界上空無一人。事實上,您是我最喜歡的人,我也是您最喜歡的人,勝於世上的任何東西。我們在那裡共同生活,是的,永遠在一起。但我們也知道,時間流逝。時間已經流逝。我們還剩下一些時間,必須寫些什麼,說些什麼。我們不知道說什麼。勇往直前。愛。愛得更熱烈。愛誰?愛您,愛我。是的,愛得更熱烈。

  我們不知道。您和我,我們所知道的是:我們相愛。多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多麼動人的故事!多麼偉大的愛情!我們不在一起生活,這是不可能的。我們不得不一起生活,因為我們越來越相愛。

  我這樣說:在這種神奇相遇中,在從此以後出了名的「80年夏」,有一種聲音。她的聲音。完整的說話方式,去尋找字句,找到正確的、真正的字句的方式,並經過冷靜的思考,讓這些字句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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