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情人杜拉斯 | 上頁 下頁


  故事開始了。第二天,我就寫了一封信。以後便再也沒有停止過。我一直在寫。信很短,每天寫好幾封。有時,我幾天不寫,然後又開始寫。我新寫了一封信,但我從來不看自己寫的東西,我立即把信寄走。我不想留著它。我給她寄了幾箱信。我不期望回信。沒有回信可等。我什麼都不等。但我在等待。我繼續按那個地址寫信。那條馬路我並不認識,那個套間我並不熟悉。我甚至不知道這些信她是不是都看了。我甚至連想都沒有想過。我給這些書的作者寫了幾句話。那個女人,《印度之歌》放完後我在電影院裡見過她。

  讓娜·莫羅1歌唱那場傳奇式的愛情。我買了唱片。我別的不聽,只聽這張唱片。只聽莫羅的聲音和卡洛斯·達萊西奧的探戈。我被迷住了。我也跟著唱。我不等她的回信,然而,我還是希望她能回。希望她會回,希望她會給我寫信。沒有回答。沒有。哪怕寫一句親切的話,禮貌禮貌也好,比如說「感謝您」,「我非常高興收到您的信」之類。沒有。沒有任何回音。寫幾句親切的話,禮貌的話,這不是她的風格。決不。我應該知道這一點,因為我讀了她的書。我讓自己天真地這樣想:總有一天,她會給我寫一個字的。

  我繼續讀她的書。別的書我一概不碰,我放棄了任何別的活動。我不再上課,我什麼都不幹。我天天晚上喝威士忌。我換了套間,現在跟貝內迪克特·L和帕特裡克·W住在康城的歐仁-布丹街,就在公墓對面。帕特裡克和我都喜歡貝內迪克特,她卻不想再見到我們。她和弗朗克·L一起準備文科老師的資格考試。我們有時在套間裡遇到弗朗克·L。我們不喜歡他,他也不喜歡我們。貝內迪克特不再和我們深夜去「穆卡」喝強身的杜松子酒,聽朱裡奧·伊格萊西亞的《你也沒有改變》和阿達莫的《下雪了,你今晚不來》了。她變得嚴肅認真起來,很用功。她一舉通過了教師資格考試,找了丈夫,有了孩子和一幢漂亮的房子。在那段時間裡,她不想再看到我們,不想看到我,也不想看到克裡斯蒂娜和帕特裡克。那個在我們之前閱讀杜拉斯的作品,買了那本《塔吉尼亞的小馬群》的女人,那個黑頭發的姑娘不想再見到我們了。她會繼續讀杜拉斯的書嗎?她還會那麼愛我嗎?為什麼不?這並非不可能!

  我則繼續寫信。聖伯努瓦路五號。總是沒有任何回音,一個字都沒有。後來,1980年,她寄給我一本《坐在走廊裡的男人》。這是第一次碰到:我不怎麼喜歡,就是說我看不懂。我尋思這個關於性的故事有什麼意思。我很震驚,很落後。可憐的天真漢。我不想弄懂。我不知道怎麼跟她說,我不想撒謊。我不會。她馬上就會感覺到的。我沒有回信。我停止寫信了。我收到了第二本書。書中附了幾個字:我想你沒有收到第一本。您又換了地址。我什麼都沒說,不再寫信。

  再後來,我又收到了《黑夜號輪船》、《奧萊麗亞·斯坦納》和《否決之手》。

  藍色的封面,法國信使出版社出的。我瘋了,我喜歡得發瘋。我去巴黎巴比倫路的寶塔電影院看《黑夜號輪船》。我想她一定會在放映廳裡。我去劇院看克洛德·雷吉和比·奧吉埃、米歇爾·隆斯達爾、瑪麗-費朗斯所演的那出戲。我回去看了好幾遍這部電影。諾伊利的情人們。我第一次去了聖伯努瓦路。我在五號前面經過。我怕遇到她。遇到她怎麼辦呢?說什麼好?

  什麼都沒見到。我又乘火車回到了康城。

  終於,我得到了消息,收到了她的一封信:「我病了,現在好多了,都是酒鬧的,我好多了,我剛剛寫完了《奧萊麗亞·斯坦納》的電影劇本,我想其中有一段是為您而寫的。」她沒有說哪一段,也沒有說是「巴黎的奧萊麗亞」還是「溫哥華的奧萊麗亞」。

  她給我這樣寫道:「我為您寫了《奧萊麗亞·斯坦納》這部東西。我並不認識您。我讀了您所有的信。我都留著呢!我好多了。我停止了喝酒。我要做這麼一件事:拍電影。我將不那麼孤獨。」

  我又重新給她寫信,每天好幾封。我瘋了,我喝好多威士忌。貝內迪克特差不多再也不來套間了。帕特裡克很痛苦,回來也少了。他在的話,我們便喝一些酒。我寫了些詩,一些短文,用向貝內迪克特借來的舊打字機打的。我熱烈地愛上了這台灰色的機器。有幾個晚上,我通宵打字寫文章。我想出了一個很棒的題目:美麗的痛苦。喝酒。我喝點「芝德拉」幫助睡眠。我睡到下午才起來,聽《印度之歌》。我獨自呆在歐仁-布丹街的那個套間裡。

  有一天,貝內迪克特告訴我說,我必須走,離開這個套間。她說她兄弟要來康城,學醫,要住在這裡,住在我現在住的房間裡。

  我走了。我找了一個帶家具的房間。我隨身帶了一個鐵箱,裡面裝著幾本書。

  後來,是的,我到了那裡。1980年7月的一天,我打電話到特魯維爾。我知道她在那兒。我每週都讀她在《解放報》發表的專欄文章,她談論波蘭、格但斯克,談論灰眼睛的孩子、孩子突兀的腦袋和年輕的夏令營輔導員。我敢肯定她在寫我。這個故事是為我而寫的。

  我打電話給她。我說:「我是揚。」她開口了,說了很長時間。我擔心沒有足夠的錢付電話費,我在康城的大郵局裡打電話。我不能對她說別講了。她忘了時間,說:「來特魯維爾吧。這裡離康城不遠。我們一起喝一杯。」

  1980年7月29日,我坐公共汽車去了特魯維爾。公共汽車站就在多維爾火車站對面。我走在石板路上,經過黑岩公寓。我什麼都不看,登上大樓梯,在旅店前經過。我不知道她的套間在哪裡。我不敢看,不敢抬頭。我胳膊底下夾著一把雨傘,儘管天根本就沒有下雨,我不知道拿雨傘怎麼辦。我走進電話亭,給她打電話。她說:「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兩小時以後見面。我正在工作,很難脫身。」

  兩小時後,我又打電話給她。這時已是傍晚。她說:「還沒完,七點鐘左右再打電話給我。到浴場路去買一瓶紅酒。」她把雜貨店的店名說得清清楚楚:那是特魯維爾最好的雜貨店。她問:「您明白了?不會弄錯吧?」我去了浴場路,找到那家雜貨店,買了一瓶普通的波爾多紅酒,然後走進黑岩公寓的大廳。那時可能已近七點。我仍然傻乎乎地夾著那把雨傘。

  「我住在二樓。您在走廊裡不會迷路的,走到頭。在大鏡子的右邊。」

  我敲了門。她開了門,露出了微笑。她擁抱了我,說:「您知道,有門鈴的。敲門誰也聽不見。」

  我打開紅酒。酒很差,軟木塞的那種。她說,我聽。她說:「每星期寫專欄文章真難,每次我都覺得自己寫不下去了。」我們喝著酒。她說著。我在那裡聽著。我在黑岩公寓的那個套間裡。她對我說:「您來看,這裡很漂亮。有兩個浴室,其中有一個豪華得讓人難以置信。普魯斯特去卡布爾的大旅店之前,和他的祖母來過這裡,住在靠海的那個套間。我喜歡靠院子的那邊。整天都是大海,不分日夜,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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