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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離開甘州之後的第八天,部隊進入了肅州。來此之前,他們曾預料在路上會與回鶻的軍隊遭遇,但是直到現在,一個回鶻人的影子都沒有看見。肅州城的四周建有城牆,是一座都城,居民大多數是回鶻人,其間還有相當人數的漢人雜居。由於年深日久,地處偏遠,這裡的漢人很多已經不懂漢語了。本來,回鶻人已經失去甘州,這裡應是最後的根據地了,但他們卻未留一兵一卒,全部撤走,棄城而去。西夏軍兵不血刃,開進了肅州。

  登城南望,祁連山雲遮霧罩,舉目向北,一片黃沙,大漠無邊。城內有幾處泉水,水質清澄,源源不斷,形成溪流。岸邊栽了許多百年老柳。這裡漢代時稱作酒泉,正是得名於當地的泉水水滴形似珍珠,而其味甘甜,有如美酒。

  只有來到肅州後趙行德才感到,以前認為已是邊遠之地的甘州和涼州到底離京城興慶不遠,那裡的生活條件還不錯。這肅州城內總算是可以住人,只要出得城去,那怕僅一步之遙,就是堪稱「平沙萬里無人煙」的一片死亡沙海。

  行德自從進了肅州城之後,觸景生情,深切的懷鄉之心油然而生。但他又總是認為自己並無資格眷念中原。從他早就讀過的後漢書上,他知道張蹇和班超的故事。一千年前,班超僅帶領三十六名部下,離京西行。此後他在西域度過自己的半生。當時班超所去之地,從現在的肅州西行,尚有萬里之遙。班超晚年不勝歸國思鄉之情,在一封給朝廷的奏章中寫道:「臣安敢企望回歸酒泉,若能生還玉門,遺骨關內,則死而無憾矣。」而玉門關還遠在肅州以西幾百里開外的地方。

  趙行德自從回鶻王女死後,已經斷了回歸中原的念頭,認定自己的生命要在這西北大漠上結束。儘管深受懷鄉之苦,他也能夠強制自己漠然處之。

  朱王禮將前軍分作兩部,任命趙行德為其一部的統領,行德在漢軍中的地位隨之提高。行德同時兼任朱王禮的參事。平時若無戰事,也多有閒暇。一旦開戰,朱王禮和趙行德又都變得與普通士兵並無兩樣,一起投身沙場,共同拼個你死我活。

  回鶻王女的死還給趙行德帶來了一個新的變化,他開始對佛教產生了興趣。在開封時不用說了,就是在興慶的兩年裡,行德對佛教也是漠不關心的。那時,他對剃著光頭、身穿袈裟的僧侶除了輕蔑之外,沒有其它的感覺。普天之下,舍孔孟之書,何言學說?自從進入肅州以來,行德逐漸感到需要追求一種絕對的信仰,最終歸依佛祖,跪拜在其門下。行德對自己的心境竟然發生了如此的變化也感到不可思議,只有一點是明白的,那就是這些變化都是因回鶻王女之死而引起的。

  身居邊關,死人的事情簡直就像家常便飯一樣。事實上,行德每天都可以見到有人死去。有的人甚至前一天夜裡得病,第二天一早就悄然死去。在城內轉一圈,就可以看到一兩具屍體。走到城外,被風沙半掩的屍骨更是隨處可見。

  趙行德越來越覺得在這個大千世界裡人是十分渺小的,他們在這個世上的各種營生最終都是毫無意義的。而唯有宗教才使得人類的渺小和他們在世上的所有營生具備了某種意義。正是對此,行德產生了深刻的興趣。行德對佛教經典的關心是始於一次偶然的機會。一天,行德無意中來到肅州城內的一座寺廟,廟內聚集了一大群聽眾,正在聽一位漢人的和尚講解法華經,行德見眾人聚精會神,如癡如醉,一時好奇,他也站到人群的背後,聽那和尚究竟講些什麼。由於隔得太遠,他看不清那和尚的臉面,但卻可以清清楚楚地聽到他的聲音。和尚講經的語調就像是在低聲吟唱一樣。

  「閣樓鳴鐘建道場, 晝夜不停焚名香。

  萬里長空飛瑞雲, 四海九洲呈貞祥。

  東方神龍護眾生, 西天聖賢齊讚揚。

  諸佛雲集亦鼓勵, 天花亂墜放霞光。

  幸沾雨露謝不盡, 無心於利不逞強。

  每日必聽佛法妙, 此生可免輪回場。」

  他吟完這一段引子之後,開始講解經卷。上古時代,有一位國王頒發了一道招貼,說是若有人能給他講解法華經,他情願為此人之奴。一日,一位仙人前來揭榜,他只與國王耳語片刻,國王便仰天大笑,似乎徹底醒悟。隨之,國王捨棄了後宮三千粉黛和萬里錦繡江山,與那仙人一道進山去了。此後,那國王歷經了千辛萬苦,終於證明了菩提,取得了正果。這些講解都是行德以前不屑一顧的通俗演義故事,但是彼時彼地,卻不知為何勾起了他的強烈興趣。

  過了不久,趙行德從城內的廟中借了一卷法華經,先將這一卷讀完。而後益發不可收拾,一次又一次地去廟裡借,最後將七卷全部讀完。行德心中不知不覺生出了對佛經的興趣。法華經讀完後,他又開始讀《金剛般若經》。為了更加清楚地弄懂其中的教義,他請廟裡的和尚給他講解了金剛經的注釋書——大智度論。一次借幾卷,在讀經中,行德被這些與儒學哲理完全不同的佛教學說深深地吸引住了。他像是走火入魔,將大智度論數百卷經書逐一借出,在這邊關的軍營中獨自沉溺於佛的世界。

  部隊進入肅州以來,已經過了四個月了,時值天聖九年三月。一天,突然探馬來報,吐蕃大軍揮師進逼,正向肅州殺來。西夏軍奉命出城迎敵。

  西夏軍本部斷後,向東進發。第二天在鹽鹼沼澤地附近與吐蕃軍先鋒接觸。西夏軍仍以朱王禮部的漢軍為前路,但是吐蕃軍卻與此相反,將吐蕃本部佈置在前面。

  對於朱王禮和趙行德而言,都是第一次與吐蕃軍大規模作戰。西夏軍排成一路長蛇,環環相接,縱隊向前。吐蕃軍擺了一個天女散花,大隊人馬漫山遍野地殺了過來。一眼望去,遼闊的原野上到處都是吐蕃的兵馬,其中一半是騎兵,一半是步兵。

  吐蕃軍的這種陣勢他們以前並未見過,所以雙方剛一接觸,就攪作一團。朱王禮率領的一彪馬隊一直沖入敵方中軍,但隊形仍然保持不亂。吐蕃軍見這一隊騎兵來勢兇猛,不住地朝他們放箭。西夏軍這條長蛇在佈滿了吐蕃軍的原野上左沖右突,不斷變換隊形,時圓時直,翻轉交叉,直攪得吐蕃軍裡陣腳大亂。

  西夏軍馬隊的鐵蹄之下無數的吐蕃兵士喪命,但他們的弓箭也射傷了西夏軍不少的人馬,所以西夏軍也在漸次減員。趙行德一時根本不知道,兩軍相互廝殺,到底誰家損失更大。他不時地聽到朱王禮在身後大聲疾呼,但卻聽不清楚他在喊什麼。

  行德逐漸感覺到他們正處在一個不利的位置上。倒並不是說他們已被對方包圍,只是一旦停止奔跑,就會遭到吐蕃軍飛蝗般的羽箭的攻擊。行德乘朱王禮的馬跑過來時,向他進言,吐蕃軍的人多,應該先率隊撤退,暫避其鋒芒為好。朱王禮滿臉通紅,殺氣直沖牛鬥,他厲聲問道:

  「無論如何都無法取勝嗎?」

  他問完後,馬上又說:

  「好,就依你的,先撤下去吧,下次再說。」

  朱王禮這個人一旦下定決心,行動起來是很迅速的。他立即讓一隊騎兵去傳達他的命令。不一會兒,西夏軍的馬隊就掉轉了方向,長長的隊伍從戰場中撤了出來。

  西夏軍在遠離戰場的地方停了下來。經過短暫的休整,朱王禮命令再度進擊。朱王禮和趙行德率兩隊人馬組成連環之勢,沖入敵陣。一場惡戰迅即重新開始。

  這一仗直殺到日落西山,夜色悄然籠罩著整個戰場。淡淡的月光照亮了戰場上的每一個角落。鹽鹼地的表面看上去像是上了一層琺瑯釉一樣,約顯青色。夜間寒氣逼人,已經開始出現霜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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