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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說完後,他轉身跑了。朱王禮提著刀在後面緊追不捨。行德回頭看見朱王禮追了上來,跑得更快了。他跑過了好幾處軍營的篝火,但見這篝火堆連綿不斷,無邊無際。行德心想,西夏這次投入的軍隊恐怕有好幾萬吧。兩年前初次來甘州的那天夜晚,為了營救回鶻女子,爬到城牆上,也看到過大片的篝火,當時映入眼中只是一片火光,其它的東西什麼也看不見。現在映入行德眼中也是除了火光之外,別無一物。終於跑到了火光的盡頭之處,前面是沉浸在黑暗中的原野。趙行德跑得精疲力盡,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他的手上沾滿露水,感覺有點冰涼。突然他聽到身邊還有一個人沉重的呼吸聲。他定神一看,才知道是朱王禮坐在草地上,正在大口大口地喘氣。朱王禮朝他看著。

  「你、還、敢、說……」

  他上氣不接下氣結結巴巴地問道。趙行德一言不發,氣都喘不過來,哪還顧得上說話。兩個人就這樣對坐在草地上,望著對方,只喘粗氣。

  第二天清早,駐紮在城外的部隊排成幾個方陣,來到西邊的廣場上,在各自指定的位置上列隊等候。然後,城內的駐軍進入廣場,也在各自的位置排好隊列。城牆上數通鼓響,軍馬進入廣場,看上去大約有幾萬匹,排成整齊的隊列,相隔一段間距,站在軍隊的一旁。

  李元昊的閱兵式從早晨開始進行。這一次與以前不一樣,朱王禮的部隊安排在最前面,所以剛一開始,他們的隊伍就走過去了。儘管如此,他們還是不能先行離開,一直要等到全體檢閱完畢。

  在趙行德的眼裡,這時李元昊的五短身材仍不失統帥之威嚴。他與回鶻王女並轡齊驅,不住地向將士們投以贊許的目光。行德雖然在這樣的場合完全有理由憎恨李元昊,但他在內心深處卻始終覺得大丈夫生當如此,縱然是兒女情長,又豈能英雄氣短。全體部隊檢閱完畢之時,已是日落西山。夕陽殘照,西邊的草原一片金黃。血色黃昏籠罩著曠野。

  李元昊最後登上了一座高臺,正在這時,行德從他的肩後看到高高的城牆上出現了一個人的身影。當然,李元昊登上的高臺與城牆之間相隔甚遠,與近前的元昊相比,他身後的人影顯得十分渺小。

  因為站得太久,大家都有點累了,行德也覺得無聊,四下探望,所以無意中看到了那個小黑點似的人影。李元昊還在喋喋不休地向下面的人訓話,但是由於距離太遠,在行德他們站的地方一點也聽不到他在講什麼。

  趙行德突然發現城牆上的小黑點不動了,又過了一會兒,它從城上飛了下來,後面還拖著一條長長的帶子。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廣場上的人們還在聽李元昊冗長的訓話,就好像什麼事也沒有一樣。李元昊的聲音隨著風斷斷續續地傳到行德的耳中。

  部隊這一夜是最後一次休整,第二天一早就開始向西挺進。趙行德一整天都在馬背上搖晃,到處迷漫著黃沙,他感到非常疲憊。

  當夜部隊在一條乾涸了的河畔露營。白天太累了,行德一到宿營地就倒在地上睡著了。突然有人猛烈地搖他的肩膀,他睜眼看時才知道是朱王禮站在他的身邊,他見趙行德已經睜開了眼睛,就對他冷冷地說道:

  「這次是真的。」

  行德被他突如其來的話搞得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問道:

  「何事是真的?」

  「這次真地死了,真的死了。」

  朱王禮表情冷淡地又說了一遍,說完他一下子跌坐到地上。

  「恕行德無禮,大人上次所言之事實不足信,不知此次是否當真?」

  行德大聲答道。

  「這一次是真的。昨天從城牆上跳下來,摔死了。到底還是一死百了。」

  朱王禮說這番話時,行德猛然想起昨天自己親眼看到的那個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場景。那個像小黑點一樣的身影一定是回鶻王女。

  「大人從何得知這個消息?」

  行德心中大驚,說話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有點顫抖。

  「李元昊為了這件事推遲了一天出發的日期。我是從知道實情的人那裡得到的消息,沒有搞錯。」

  朱王禮說完後低下了頭。兩人一時語塞,竟找不出合適的話說,都站在那裡沉默了。還是朱王禮先開口:

  「現在說出來也沒有什麼了,其實我也喜歡那個女子。直到現在還喜歡。我以前一直沒把女人當回事,但是自從見到你把那個回鶻女子帶到我跟前後,她就搞得我心神不定,實在是沒法子。」

  「既然如此,那大人又緣何未能依我所求,始終與以保護呢?」

  「不是我沒有照顧她,只是李元昊後來知道了,我也沒有辦法。那傢伙最後還是害死了她。」

  朱王禮說到後來已經難過得說不下去了。但他提到李元昊時,好像這位統帥就在眼前,還是不由自主地將身體挺直,向前直視。

  行德以前從未看到朱王禮像現在這樣垂頭喪氣。朱王禮似乎找不到出氣的地方,他忽地一下站了起來,重重地從肺腹中呼出了一口長氣,發出了一種奇怪的聲音。他抬起頭,仰面朝天,站在那裡,良久未動。

  行德將回鶻女子託付給了朱王禮後就到興慶去了,所以他並不知道朱王禮後來待她如何,今日終於將話說明瞭,想來倒成了一件好事,是該好好地反省一下了。行德回想起昨日與回鶻女子見面時的情景。她當時的表情中既有驚訝、喜悅,又有困惑和悲哀。她見到自己後立即打馬跑開,她肯定是感到茫然不知所措,才不得不一走了之。

  一年過去,杳無音信,人也沒有回來,這錯當然是在自己身上。回鶻女子只好依從天命,除此之外,別無它途。想成為李元昊的側室,在此多難之秋,其實也無可厚非。她從城牆上飛身而下,結束自己的生命,也許正是表白她的一片真情。看來她也只能用這樣的方法來洗清自己的冤屈了。行德想到這些,心裡充滿了對回鶻女子深切的愧疚和無盡的憐憫。

  要是能夠如前所約,一年後回到她的身邊,她的命運肯定會與現在大不相同,雖然不敢說一定可以給她帶來幸福,但絕不至於迫使她從城牆上跳下。趙行德前思後想,最後認定她是為自己殉情而死。他開始為自己當初的負心而後悔不已。

  部隊向著回鶻人的都城肅州進發了。從甘州到肅州有五百里路,大約需要走十天。第二天他們在乾涸的河岸上露營,此後就進入了一片平地,地上鋪蓋著一層細小石子和沙粒。沿路上逐漸呈現出沙漠的跡像,最後完全進入了沙漠。大沙漠中,寸草不生,只有一望無際、天地相連的一片黃沙。為了使牲口不致于陷於沙中,在馬蹄上安了木屐,駱駝蹄子上包了犛牛皮。

  在沙漠中行軍了三日之後,總算來到一條大河的岸邊,看到了草地。但是渡過河之後還是一片荒漠。部隊又在沙漠中走了三天,走到一片鹽鹼沼澤地邊。這一大片沼澤地一望無際,他們沿著周邊走了四十多裡,一路上都是白花花的鹽鹼,到處長滿了蘆葦。走過鹽鹼地後,仍然是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漸漸地向西南方向可以看得見冰雪覆蓋的高山,沿路也出現了一些樹木和人煙。這一帶的樹木多是杏樹,樹枝在狂風中不停地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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