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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死了。死了的人就不能再活過來,以後不要問了。」

  「她因何而死?」

  「病死的。」

  「所患何病?」

  朱王禮像是要停下來,遲疑片刻後,又接著在屋裡踱步。

  「總之是得病死的。真可惜。」

  「大人覺得可惜嗎?」

  「就像失去了一座城池一樣。」

  「臨終前她有何遺言?」

  「就像我見到過的很多人死之前一樣,她什麼也沒說。」

  「那大人何以惜之如失一城?」

  趙行德不知道為什麼朱王禮對回鶻女子的死感到惋惜。

  「她要是能活下來,就是一國的王妃。」

  朱王禮連連搖頭,口中不停地念叨:「我說了不要再問,就不要再問了。你托我的事,我已經盡了全力。」

  說完,朱王禮轉身走進屋去了。

  過了一會兒,趙行德被傳了進去。一間大廳內酒席已經準備就緒,朱王禮召集了眾頭領,設宴為趙行德接風洗塵。此刻,朱王禮的臉上先前的陰霾一掃而盡,顯得精神抖擻,容光煥發。他為趙行德不失前約,再次來到自己身邊而感到特別高興。朱王禮雖然有些老態,但仍然不失邊關驍將的虎威。

  第二天早晨,趙行德一覺醒來時,發現朱王禮和大部分的兵士已不在塞內。聽說拂曉時從塞外射了十幾支箭進來,朱王禮當時就帶了兵馬沖了出去。

  趙行德向留在要塞內的一個兵士打聽這裡的情況。那個兵士告訴他,這裡每天都有小股敵人前來騷擾,所以總有一些小仗要打。趙行德想到回鶻女子已經不在人世了,自己千里迢迢來到了這遙遠的不毛之地,儘管如此,卻沒有什麼可以後悔的,總要有個去處吧,這裡不正是自己的歸屬嗎?

  白天觀察這座要塞才看出它的北、東、西三面皆用高牆圍住,背後是險峻的大山。山坡上埋葬著陣亡的將士,可以看到幾十個長著衰草的墳包子。

  趙行德在這座要塞裡住了三個月。他也每兩天參加一次出外征討。奇怪的是他現在一點顧惜生命的念頭都沒有了。回鶻王女已經死了,到這裡來除了打仗之外,他也別無所求。但他還是想弄明白那個女人是怎樣死的,只是已經不可能從朱王禮的嘴裡得到任何消息了。只要向朱王禮提起此事,他就會暴跳如雷,怒不可遏。

  進入十月後,西北邊陲的山野已經呈現出冬天的景象。月底的一天,突然從甘州來了一名傳令兵,他帶來了一封軍令。趙行德被傳到朱王禮的住所,他立即將用西夏文寫成的軍令讀給不識字的朱王禮聽。

  當天夜晚,朱王禮在廣場上集合全軍訓話。

  「這一段時間,總在打一些不疼不癢的仗,現在終於要與吐蕃決戰了。我們這支部隊也要參加這次決戰。作為先鋒漢軍,我希望大家勇往直前,奮力作戰。活下來的人要為死去的人建造墳墓。」

  翌日破曉後,全軍將士一起動手,拆毀要塞。直到天色已黑時才完成。部隊連夜向甘州進發。全軍都是騎兵,三千人馬浩浩蕩蕩跨過河流,越過沙漠,穿過村莊,一路風塵,次日黃昏時刻就趕到了甘州城外。這次強行軍只有趙行德一個人掉隊了。朱王禮看趙行德實在受不了這個累,就派了兩名護衛給他保駕。他們遲到了一整天,才在甘州城外追上了隊伍。甘州城外的原野上,西夏的兵馬雲集,一望無際。

  趙行德他們到達之後,上面傳令下來,第二天李元昊要在出征之前閱兵。

  趙行德搞到一張通行證,獨自一人進到甘州城內。趙行德來到烽火臺下的廣場,佇立仰望。城牆已經壘實加高,上面崗哨林立。烽火臺上卻空無一人。萬里藍天,長風呼嘯,行德不由得想起與回鶻王女在這裡初次見面的情景。舊地重遊,人事全非,睹物傷情,他低下頭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廣場上到處都是臨時搭起的兵營,行德穿過人群,徑直朝著回鶻王女原來的藏身之地走去。

  甘州城內這幾年來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行德憑著記憶在附近的一大片房屋中到處尋找,卻始終沒找到當初回鶻王女藏身的地方。

  最後,他只好打消這個念頭,回到城中,再向東門方向走去。正在這時,只見街道上人頭攢動,都朝一個方向望去,有人似乎提到李元昊這個名字。行德也朝那個方向看去。從遠處過來一隊人馬,他們走在街道的正中間。為首的一人,威風凜凜,騎著高頭大馬,行德一眼就認出他正是在涼州城外見過一面的李元昊。行德站在那裡,打算看他們過去之後再出城。李元昊走過去後,後面的隨從從行德的眼前通過。使得行德大吃一驚的是李元昊的隊伍中還有一個女人。他定睛細看,那個女子竟然與死去的回鶻王女一模一樣,並無絲毫差別。轉瞬間,一隊人馬都過去了,趙行德為了確認,朝著那個女人的身邊跑了幾步。誰料她的馬見有人突然跑過來,驚得向上一躍,馬上的女人嚇得叫出聲來:

  「啊!」

  趙行德也聽到了女人發出的驚叫聲,女人轉頭朝行德看了一眼,立即回過頭去。她拉緊韁繩,重新站直身子,急忙催馬向前,飛奔而去。她趕上李元昊後,並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向前,李元昊也打馬追了上去。

  趙行德對眼前發生的事情簡直不敢相信,他呆呆地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她肯定就是回鶻王女,自己親眼所見,絕對不會錯的。她肯定也看出了自己,不然她是不會跑開的。只是她在李元昊的身邊,看來關係非同尋常。朱王禮是在說謊,她並沒有死,還活在人世。

  趙行德神思恍惚,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回走。他穿過人群時,就好像走入無人之境一般,最後他自己也不知怎樣就回到了軍營裡。不知不覺中夜幕降臨,各部隊都點燃了篝火。趙行德不顧衛兵的阻攔,一直走到朱王禮的身邊。

  「我見到她了!親眼所見,決不會錯。你作何解釋?」

  他突然大聲地吼叫起來。朱王禮此時此刻在行德的眼裡不再是頂頭上司。朱王禮的臉色在篝火的照耀下顯得通紅,他緩緩地朝行德走了過去,也大聲地吼叫著說:

  「我說過她死了,你沒聽懂嗎?」

  朱王禮立即明白了行德說的是那個回鶻女子的事。

  「你在撒謊,她還活著,我已經見過她了。」

  「混蛋!她早就死了,死了就是死了。」

  朱王禮倏地站了起來,手扶腰刀,兇神惡煞地望著行德大聲喝問:

  「你再說一遍,不要胡說八道。」

  趙行德想,一定要把回鶻女子的事查個水落石出,不管怎麼說,她還沒死。他橫下心來鎮定地說道:

  「是我自己親眼看見的,和李元昊……」

  朱王禮不等他說完,一下將腰刀拔了出來。他提刀在手,鋒芒直指行德,行德見狀不由得往後退了好幾步。朱王禮手起刀落,將篝火堆上的一根碗口粗的小樹幹一揮兩段,搞得火星四濺。

  趙行德並無一點懼色,他繼續大聲說道:

  「我就是看到了,她騎在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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