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第二十二條軍規 | 上頁 下頁
一四四


  「盧吉,你還是沒明白。」米洛煩躁而粗暴地打斷了警察專員的活,後者不禁面紅耳赤,急忙跳起來立正站好,胡亂地系上制服的扣子。「這小姑娘是一個朋友,是家人的一個老朋友。我們要幫助她。她還是個孩子。她眼下在這座城市裡的某一個地方,無依無靠的。我們得在她受到傷害之前找到她。現在你明白了嗎?盧吉,這件事對我極為重要。我有個女兒跟這個小姑娘一樣大。眼下對我來說,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及早救出這個可憐的孩子更為重要的事情了,你願意幫忙嗎?」

  「是的,侯爵,現在我明白了,」盧吉說,「我將盡我所能去尋找她。不過,今晚我這兒沒有什麼人了。今晚所有的人都忙著去打擊非法煙草買賣了。」

  「非法煙草買賣?」米洛問。

  「米洛。」約塞連聲音微弱地叫了一聲。他的心沉下去了,他當時就明白一切全完了。

  「是的,侯爵,」盧吉說,「非法煙草買賣的利潤非常高,所以走私活動幾乎無法控制。」

  「非法煙草買賣的利潤真的這麼高嗎?」米洛極感興趣地問。他貪婪地高高挑起鐵銹色的眉毛,直往鼻孔裡吸氣。

  「米洛,」約塞連沖他叫道,「聽我說,好嗎?」

  「是的,侯爵,」盧吉回答道,「非法煙草買賣的利潤非常高。走私引起了全民的公憤,侯爵,這真是國人的恥辱。」

  「這是事實嗎?」米洛出神地笑著說,著魔似地邁步朝門口走去。

  「米洛!」約塞連大叫道,衝動地奔上去攔住他。「米洛,你必須幫助我。」

  「非法煙草買賣,」米洛露出癲癇患者般的貪婪神色對他解釋道,倔強地甩開他往外走。「讓我走,我必須去非法走私煙草。」

  「留在這兒幫我找到她吧,」約塞連懇求道,「你可以明天再去非法走私煙草。」

  但是,米洛根本沒聽見他的懇求。他大步流星地往外沖去,雖然算不上來勢兇猛,可也無法阻攔。他滿頭大汗,雙眼閃閃發光,嘴唇抽搐,口水直淌,仿佛他已經深深陷入某種盲目的情結之中了。

  他平靜地呻吟著,好像處在某種出自本能的、模糊不清的痛苦感覺之中。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道:「非法煙草,非法煙草。」約塞連最後終於看出來了,和他根本講不通道理,只好無可奈何地給他讓開條路。米洛像出膛的子彈猛衝了出去。警察專員又解開了制服的扣子,輕蔑地看了看約塞連。

  「你還在這兒幹什麼?」他冷冷地問,「你是要等我逮捕你嗎?」

  約塞連走出辦公室,走下樓梯,來到昏暗的、墓地般的街道上。

  經過門廳時,他遇上那個長著肉贅和雙下巴的矮胖女人進門往裡走。外面根本沒有米洛的影子。所有的窗子裡面都沒有燈光。空無一人的人行道形成一個陡峭的斜坡,向前延伸了好幾個街區。他能夠看見,在長長的鵝卵石斜坡的頂端,有一條燈火通明的寬闊大道。警察總部差不多位於這斜坡的最低處,人口處的黃色燈泡像濕火把似的在潮濕的夜晚裡噬噬作響。空中飄灑著寒冷的細雨。他慢慢地順著斜坡往上走,不一會便來到一家安靜、舒適、誘人的餐廳前面。餐廳的窗戶上掛著大紅天鵝絨窗簾,門旁有塊天藍霓虹燈招牌,上面寫著:「托尼餐廳,佳餚美酒,請勿入內。」有那麼一瞬間,天藍霓虹燈招牌上的這幾個字使他稍稍有點驚訝。在他身處的這個不可思議的畸形世界裡,無論什麼反常的東西都不再顯得稀奇古怪了。

  那些矗立在街道兩側的建築物的頂部全都以一種奇特的、超現實主義的比例修建成斜面,結果使得街道本身看上去也是傾斜的。他翻起暖和的羊毛外套的衣領,讓它緊緊地裹住自己。這個夜晚陰濕寒冷。一個穿著薄薄的襯衫和薄薄的破褲子的男孩赤著腳從黑暗中走了出來。他長著黑黑的頭髮,他需要理髮了,他還需要鞋子和襪子。他面帶病容,臉色蒼白,一副淒慘的模樣。他走在濕漉漉的人行道上。他的腳踩在雨水坑裡,發出吮吸般的輕微聲響,聽起來十分可怖。這男駭的窮困深深地打動了約塞連,他從心底裡同情他,他真想一拳把男孩那張蒼白、淒慘、面帶病容的臉打個滿臉開花,真想一拳把他打出人世間,因為,看見這男孩使他想起所有生活在意大利、生活在這同一個夜晚的蒼白、淒慘、面帶病容的孩子,想起他們全部需要理髮,需要鞋子和襪子。這男孩還使約塞連想起那些殘廢人,想起那些饑寒交迫的男男女女,想起那些寡言少語、逆來順受的虔誠母親,她們在這同一個夜晚目光緊張地坐在戶外,毫不在乎地在陰冷的雨中袒露前胸,用凍得冰涼的動物般的乳房給嬰兒餵奶。奶牛。

  恰恰在這個時候,一個正在餵奶的母親抱著用黑色破布裹著的嬰兒緩步走過。約塞連真想也把她打得滿臉開花,因為她使他想起了剛才那個穿著薄薄的襯衣和薄薄的褲子的男孩,以及這個世界上所有令人不寒而慄、目瞪口呆的悲慘事件。在這個世界上,除了那些擅長權術、卑鄙無恥的一小撮人之外,其他所有的人全都得不到溫飽和公正的待遇。這是一個多麼令人憎惡的世界啊!他想知道,即使在他自己那個繁榮的國度裡,在這同一個夜晚,有多少人缺吃少穿,有多少住房四壁透風,有多少丈夫喝得爛醉,有多少妻子遭受毒打,有多少孩子被欺侮、被辱駡、被遺棄。有多少家庭忍饑挨餓買不起食物?有多少人傷心欲絕?在這同一個夜晚,發生了多少起自殺事件,又有多少人精神失常?有多少奸商和店老闆欣喜若狂?有多少贏家變為輸家,多少成功者變為失敗者,多少富人變為窮人?有多少聰明人其實愚蠢透頂?有多少美滿的結局其實充滿了不幸?有多少老實人其實是騙子,多少勇敢的人其實是膽小鬼,多少忠心耿耿的人其實是叛徒,多少聖徒其實道德敗壞,多少身居要職的人為了幾個小錢向惡魔出賣靈魂?又有多少人根本沒有靈魂?有多少筆直的窄道其實彎彎曲曲?有多少最美好的家庭其實是最糟糕的家庭,多少好人其實是壞人?

  你要是把這些人全都加起來,然後再把他們從總人數中減掉,剩下的也許就只有孩子們了,或者還有個艾爾伯特·愛因斯但,再加上什麼地方的一個老提琴手或雕刻家。約塞連孤零零地走著,內心非常痛苦。他覺得自己似乎與世隔絕了。他心裡老是想著那個面帶病容的赤腳男孩。直到他拐了個彎走到大道上時,他才終於把男孩那令人慘不忍睹的形象從腦海裡擺脫掉。在大道上,他碰到一個盟軍士兵躺在地上抽搐。這是個年輕的中尉,長著一張小小的、蒼白的、孩子氣的臉。六個來自不同國家的士兵使勁按住他身體的不同部位,努力想幫他平靜下來。他咬緊牙關,語無倫次地喊叫著、呻吟著,一個勁地翻白眼。「別讓他把舌頭咬掉了,」約塞連身旁一個矮個中士機靈地提醒道。又一個士兵立即撲上去加入了這場混戰,他使勁按住了中尉那張痙孿的臉。

  突然間,這幫人的目的達到了,被他們牢牢壓在身下的中尉一下子僵直不動了。可他們反而沒了主意,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誰也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才好。他們粗野的面孔全都繃得緊緊的,不約而同地流露出癡呆呆的恐慌神色。「你們為什麼不把他抬起來放到那輛汽車的引擎蓋上去呢?」一個站在約塞連背後的下士拖著腔說。這話似乎有道理,於是那七個士兵抬起年輕的中尉,一邊仍然按住他身上抽搐的各個部位,一邊小心翼翼地把他平放在旁邊一輛停著的汽車的引擎蓋上。可把他放在引擎蓋上以後,他們又開始緊張不安地互相望著,不知道接下來該拿他怎麼辦才好。「你們為什麼不把他從那汽車的引擎蓋上抬下來放到地上呢?」約塞連背後的那個下士又拖著腔說。這似乎也是個好主意,於是他們又動手把他抬回到人行道上。他們還沒有把他放好,就飛快地開過來一輛閃著紅色聚光燈的吉普車。吉普車前座上坐著兩個憲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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