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第二十二條軍規 | 上頁 下頁
一四五


  「出了什麼事?」司機叫道。

  「他正抽風呢,」一個正握住年輕中尉一條腿的士兵回答道,「我們在幫他平靜下來。」

  「很好。他被逮捕了。」

  「我們應該拿他怎麼辦?」

  「逮捕他!」憲兵大叫道。他為自己開的這個玩笑而聲音粗啞地大笑起來,直笑得彎下了腰,然後開著吉普車一溜煙走了。

  約塞連這才想起來自己沒有准假條,便謹慎地從這幫陌生人身邊走過,朝著前面遠處漆黑的夜色中傳來低沉人聲的地方走去。

  在被雨水淋透了的寬闊的林蔭大道上,每隔半個街區就有一盞低低彎垂的路燈,燈光透過褐色的煙霧,閃爍著怪異的光芒。他聽到在他頭頂的窗戶裡,有一個不幸的女人在懇求道:「請不要,請不要。」一個垂頭喪氣的年輕婦女穿著黑色雨衣,臉上垂著一縷縷黑髮,耷拉著眼皮走了過去。在位於下一個街區的公共事務部的門外,一個醉醺醺的年輕士兵把一個醉醺醺的女郎一步步逼退到一根科林斯式凹槽圓柱上,他的三個醉醺醺的夥伴則兩腿夾著酒瓶,坐在附近的臺階上看著他們倆。

  「請不要,」醉醺醺的女郎哀求道,「我現在要回家去,請不要。」約塞連轉過身朝他們望去,其中一個坐著的士兵挑釁地罵了一聲,抓起一個酒瓶子朝著約塞連扔了過去。酒瓶沒有傷著他,而是落到遠處,發出一聲悶響,碎了。約塞連雙手插在衣袋裡,無精打采,不慌不忙地走開了。「來吧,寶貝,」他聽見那個醉醺醺的士兵口氣堅決地催促道,「現在輪到我了。」

  「請不要,」那個醉醺醺的女郎哀求道,「請不要。」就在下一個拐彎處,從一條彎彎曲曲的窄街深處,從漆黑漆黑的陰影裡,傳來神秘的、清晰的鏟雪的聲音。他走下人行道從這條兇險的胡同口穿過時,那種鐵鏟刮擦水泥地面發出的有節奏的、令人心裡發毛的緩慢聲響嚇得他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他急忙快步往前走去,直到那折磨人的刺耳聲音被遠遠地拋在後面。現在他知道自己走到哪兒了,如果他一直往前走,很快就會到達林蔭大道中央那口乾涸的噴泉處,然後再往前走七個街區,就是軍官公寓了。

  突然,他聽到從前面陰森可怖的黑暗當中傳來動物的嗥叫聲。拐彎處的路燈已經熄滅了,整整半條街籠罩在黑暗之中,一切東西看上去全都模模糊糊、歪歪扭扭的。在十字路口的另一邊,一個男人正用一根棍子打一條狗,就像拉斯科爾尼科夫夢中的那個人拿一條鞭於抽那匹馬一樣。約塞連努力想做到既不行也不聽,可是辦不到。那條狗被一條破舊的白棕繩拴著,聲嘶力竭、驚恐萬狀地時而哀號,時而尖叫,毫無反抗地匍匐在地上扭來扭去,可那人仍然不停地用那根粗粗的扁棍一個勁地打它。一小群人在圍觀。有一個矮胖的女人走上前去,請求他往手。「少管閒事,」那人生硬地叫道,舉起棍子,好像要連她一塊打似的。

  那女人滿面羞愧,膽怯而猥瑣地退了回去。約塞連加快腳步,幾乎跑著離開了。這個夜晚充滿了種種恐怖景象。他在心裡想,如果耶穌降臨久這個世界上走一遭的話,他的感覺准跟精神病醫生穿過到處是瘋子的精神病房,或跟被盜者穿過到處是盜賊的牢房時的感覺一模一樣。即使此時出現一個麻風病人,也沒有人會覺得他醜陋難看的!

  在下一個拐彎處,一個男人正在野蠻地毆打一個小男孩,一群成年人無動於衷地圍觀著,沒有一個人出來干預。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使約塞連感到噁心,他急忙向後退去。他肯定自己從前什麼時候曾經目睹過與此相同的可怕情景。是記憶錯覺嗎?這種不祥的巧合使他震驚,使他內心充滿了疑慮與恐慌。這情景與他在前一個街區看到的情景非常相似,儘管其中的具體人物似乎完全不同。

  這世界上究竟正在發生什麼事情?會有一個矮胖的女人站出來請求那男人住手嗎?那男人會揚起手打她,把她嚇退嗎?誰也沒有動一動。那男孩不停地哭叫著,好像沉浸在痛苦之中。那男人一次次揚起巴掌,響亮地、狠狠地朝著他的腦袋打下去,把他打倒在地,然後又猛地把他揪起來,再一次把他打倒。那幫繃著臉、縮著腦袋的圍觀者當中似乎沒有人關心這個被打得暈頭轉向的男孩,沒人願意站出來加以制止。這男孩最多只有九歲。一個面色灰黃的婦女正捧著一塊肮髒的洗碗布在哭泣。

  這男孩皮包骨頭,他需要理髮了,鮮血從他的兩隻耳朵裡湧出來。約塞連快步穿越寬闊的大道,來到另一側,遠遠躲避開這幕令人作嘔的情景,不料卻又發現腳下踩上了一些人的牙齒。在被雨水沖刷得閃閃發亮的人行道上,這些牙齒散落在一灘灘被劈啪降落的雨點淋得醚糊糊的、血跡周圍,就像尖尖的手指甲那樣你戳著我,我指著你。地上到處是臼齒和門牙的碎片。他踮起腳尖繞過這片怪異的廢墟,來到一個門前。門洞裡面一個士兵正用一塊濕透了的手帕捂著嘴哭泣。

  他搖搖晃晃地站著,身旁還有兩個士兵攙扶著他。他們嚴肅而焦慮地等待著軍用救護車。可當它終於閃爍著琥珀色的霧燈當當地駛過來時,卻沒在他們面前停下來,而是一直開到了前面一個街區。那兒有個拿著幾本書的意大利平民和一群拿著手銬和警棍的便衣警察發生了衝突。那個尖叫著、掙扎著的平民本來是個皮膚黝黑的人,眼下卻嚇得面如白紙。

  當許多身材高大的警察抓住他的四肢,把他舉起來時,他的眼睛像蝙蝠拍打翅膀似的,緊張而絕望地撲閃個不停。他的書撤了一地。「救命啊!」當警察把他抬到救護車後面敞開的門前往車裡扔去時,他尖聲大叫著。他的嗓子因為激動而哽噎住了。「警察!救命!警察!」車門被關上拴住了,救護車飛馳而去,當警察把他團團圍住時,他竟然荒唐地向警察喊叫救命,這真是一個毫無幽默的諷刺。想到這種呼救的徒勞和荒謬,約塞連不禁苦笑了一下。

  隨後,他猛然悟出,這呼救聲有著不止一層的含義。他驚恐地意識到,這也許不是向警察發出的呼救,而是一個命在旦夕的朋友勇敢地從墳墓裡發出的警告。他是在呼喊那些除了佩帶警棍和手槍的警察以外的人,以及另外一些佩帶警棍和手槍的警察前來支持他。「救命!警察!」那人這樣喊叫著,他可能是在大聲提醒別人有危險。想到這兒,約塞連趕快躡手躡腳地從警察身旁溜走,卻又差點被一個四十歲的粗壯女人的腳絆倒。這女人正一邊心慌意亂地穿過十字路口,一邊鬼鬼祟祟地、存心不良地回頭掃視跟在她身後的一個八十歲的老婦人。這老婦人腳踝上纏著厚厚的繃帶,步履瞞珊地追趕著她,可怎麼也迫不上,老婦人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心煩意亂、焦慮不安地自語著。這幕情景的性質是明確無誤的:這是一場追逐。

  前面的女人已經成功地穿越了一半寬闊的大道,而後面的老婦人卻還沒有走下人行道。那女人扭頭看後面步履艱難的老婦人時,流露出一種惡意的、卑劣的、幸災樂禍的微笑,顯得很惡毒,卻又疑懼重重。約塞連知道,只要那個身陷困境的老婦人叫喊一聲,他就會上前幫她的忙。他知道,只要她發出一聲痛苦的尖叫向他求援,他就會撲上前去抓住前面那個粗壯的女人,把她交給附近那幫警察。

  但是,那老婦人悲傷而苦惱地嘟囔著,甚至看也沒看他就走了過去。不一會,前面的那個女人消失在越來越深的黑暗之中,撇下那老婦人一個人孤零零地、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大路中間,拿不准該走哪條路。約塞連因為自己沒能給她任何幫助,羞愧得不敢多看她一眼,急匆匆轉身離開了。他一邊垂頭喪氣地逃走,一邊鬼鬼祟祟、心慌意亂地回頭看,唯恐那老婦人現在會跟著他走。他暗自感謝飄灑著毛毛細雨、沒有光亮、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夜幕,因為它正好把他給遮掩了起來。一幫幫……一幫幫警察——除了英國,別處全都在一幫幫、一幫幫、一幫幫的暴徒掌握之中。到處都在一幫幫手持警棍的暴徒控制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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