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第二十二條軍規 | 上頁 下頁
一一六


  30、鄧巴

  自己投下的炸彈落到哪兒去了,約塞連已經一點也不在乎了。

  可他並沒有鄧巴幹得那麼過分。鄧巴飛過那個村莊幾百碼後才把炸彈扔下去。如果有證據能表明他是故意這樣幹的,他就得上軍事法庭。鄧巴甚至沒對約塞連講一聲,就洗手不再執行飛行命令了。

  他在醫院裡跌的那一跤不是使他開了竅,就是把他摔糊塗了。到底是哪種情況,就很難說了。

  鄧巴很少放聲大笑了,而且似乎一天天消瘦下去。對級別比他高的軍官,甚至對丹比少校,他都敢挑釁般地大吼大叫。即使在牧師面前,他也是那樣地粗暴無禮,滿嘴污言穢語。牧師現在很怕鄧巴,他似乎也在一天天消瘦下去。他對溫特格林的朝拜以失敗而告終,他只不過是再次進入了一座空空如也的聖殿而已。溫特格林太忙了,沒有工夫接見牧師。

  他的一個傲慢的助手把一個偷來的齊波牌打火機贈送給牧師,居高臨下地通知他說,溫特格林正忙於戰爭事務,無暇過問空勤人員飛行次數之類的小事情。現在,既然奧爾已經失蹤,牧師就更加為鄧巴擔心,為約塞連想得也更多了。牧師獨自住在一頂寬敞的大帳篷裡。每到晚上,他就覺得這頂帳篷活像墳墓的拱頂,嚴嚴實實地把他封在陰森孤寂之中。他簡直弄不懂,約塞連為什麼會寧願自己一個人住而不願跟別人合住一頂帳篷。

  約塞連再次擔任了領航轟炸手,給他做駕駛員的是麥克沃特。

  這也算是一種安慰,儘管他仍然像以往一樣絲毫得不到保護。想反擊是辦不到的。他坐在機頭裡的座位上,卻連麥克沃特和他的副駕駛員都看不到。他能看見的只有阿費。阿費那張圓臉上粗俗愚蠢的神態真叫他煩透了。在空中,有時怒氣和失望一起向他襲來,折磨得他難以忍受,真恨不得自己再次降到僚機上,去操縱機艙裡一挺壓滿子彈的機關槍,而不是守著這麼一隻他壓根不需要的高精度轟炸瞄準器。

  如果真能那樣,他就可以懷著滿腔仇恨,雙手緊握著一挺五十口徑的重型機關槍,對著所有壓迫他虐待他的混蛋狂掃亂射;對著高射炮火的黑煙;對著地面上的德國高射炮手,這些傢伙他甚至看不見,而且,即使他來得及朝他們開火,他的機槍火力也傷害不著他們;對著長機上的哈弗邁耶和阿普爾比,這兩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傢伙執行第三次轟炸博洛尼亞的任務時,帶隊一直俯衝到二百五十門高射炮的火力網之中,結果一發炮彈打掉了奧爾飛機上的一個引擎,使奧爾正趕在一場短暫的雷暴雨來臨之前栽進了熱那亞和斯培西亞之間的大海裡。

  實際上,他就是手中握著那挺重型機關槍,也幹不了什麼事,最多不過裝上子彈,打幾個連發試試火力罷了。對他來說,機關槍和轟炸瞄準器同樣沒有什麼用處。他可以用它猛烈掃射前來攻擊的德國戰鬥機,但現在已經沒有德國戰鬥機了。他甚至不能夠掉轉槍口對準駕駛員那驚慌失措的面孔,比方說赫普爾和多布斯,命令他們老老實實地返航。有一回他就是這麼命令基德·桑普森返航的。執行第一次轟炸阿維尼翁的可怕任務時,他與多布斯和赫普爾一起坐在僚機裡,跟在哈弗邁耶和阿普爾比的長機後面飛過高空。

  突然,他意識到自己處在一種糟糕透頂的困境之中,當時他真想像對待基德·桑普森那樣命令多布斯和赫普爾返航。是多布斯和赫普爾嗎?是赫普爾和多布斯嗎?他們倆是什麼人呢?沒長鬍子的娃娃叫赫普爾,神經緊張的瘋子叫多布斯。這兩個傻乎乎的新手,竟敢憑著他們那蹩腳的技術和遲鈍的大腦,駕著一架用一兩英寸厚的合金製成的飛機在兩英里高的稀薄空氣中穿行,而且居然保住了性命,這真是荒謬絕倫、瘋狂透頂。多布斯當時在飛機裡就發起瘋來。他身體仍然坐在副駕駛員的位置上,手卻伸過去從赫普爾那裡一把奪過操縱器猛地一推,飛機立刻殺氣騰騰地朝著轟炸目標俯衝下去,一下子鑽到他們剛剛逃離的高射炮火力網裡面去了。

  約塞連嚇得渾身冰涼,對講耳機的插頭也給震掉了。接下來他記得的就是另一個新來的無線電通訊員兼機槍手,名叫斯諾登,躺在機艙的後部快要咽氣了。是不是多布斯送了他的命,這無法肯定,反正當約塞連重新插上對講耳機的插頭時,多布斯正在內部對講機裡呼救,叫人趕快到前艙去救救轟炸手。幾乎與此同時,斯諾登插進來嗚咽著說:「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我冷啊,我冷啊。」約塞連慢慢地爬出機頭,爬上炸彈艙的艙頂,一步一挪地退到機尾艙——路過急救藥箱時他卻忘了拿,只好又返回去取——去搶救斯諾登,結果卻找錯了傷口。

  在斯諾登的大腿外側有一個橄欖球那麼大的西瓜形狀的窟窿,大張著口子,血肉淋漓,一縷縷一絲絲浸透鮮血的肌肉組織在裡面奇怪地顫動著,仿佛它們本身是有生命的瞎眼動物似的。這個裸露著的橢圓形傷口幾乎有一英尺長。一看到它,約塞連又是震驚又是憐憫,不禁呻吟起來,還差一點吐了出來。那個矮小瘦弱的尾艙機槍手昏死在斯諾登身旁的地上,他的臉色白得像一塊手帕,約塞連只好強忍住嫌惡撲過去先救他。

  是的,從長遠來看,和麥克沃特一起飛行要安全得多。可是,和麥克沃特一起飛行也可以說是一點都不安全的,因為麥克沃特太喜歡飛行了。奧爾失蹤後,卡思卡特上校從機組補充人員中挑選了一名轟炸手給他們,他們帶著這個新手完成飛行訓練返航時,約塞連坐在機頭裡,麥克沃特駕駛著飛機冒冒失失地從離地幾英寸的地方轟鳴而過。轟炸訓練場設在皮亞諾薩島的另一頭。從那兒經過島中部的群山往回飛時,麥克沃特把機腹緊貼著山脊,讓飛機懶洋洋、慢悠悠地飄行著。

  突然間,他非但不保持高度,反而開足兩個引擎,猛地把飛機向一側傾斜過去。更叫約塞連吃驚的是,麥克沃特快活地擺動著機翼,讓飛機順著斜坡飛快地沖下去。飛機時而飛騰,時而下跌,發出刺耳的隆隆巨響,輕快地掠過綿延起伏的山巒,就像一隻嚇傻了的海鷗在洶湧的濁浪之中穿行。約塞連嚇得呆若木雞。那個新來的轟炸手故作鎮定地坐在他身旁,著魔般地咧嘴傻笑著,一個勁地吹口哨。約塞連真想伸出手去在這個白癡的臉上扇一巴掌。就在這時,飛機鑽進了遍佈巨石的丘陵地帶,一排排樹枝劈里啪啦地從他眼前和頭頂擦過,隨即在他的身後模模糊糊地一閃即逝。約塞連給震得東倒西晃。誰也沒有權利拿自己的性命冒這麼可怕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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