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第二十二條軍規 | 上頁 下頁
九六


  餐畢,他便步行去找梅傑少校,這樣他離開時就不會讓惠特科姆下士看見。他悄無聲息地溜進了樹林,直到他剛離開的林間空地裡的那兩頂帳篷看不見了才敢出聲。這之後他跳進了一條被廢棄的鐵路壕溝,因為在那裡面走路步子要踏實些。他順著那些陳舊的枕木匆匆走著,心裡越來越感到怒火難平。

  那天上午他接二連三地受到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惠特科姆下士的欺侮和羞辱。他必須讓自己受到一些尊敬!不一會,他那瘦弱的胸脯就因透不過氣來而上下起伏不已。他盡可能快地朝前走著,就差沒跑起來,因為他擔心一旦他慢了下來,他的決心可能會動搖。不久,他看見一個身穿制服的人在生銹的鐵軌之間向他走來。他立即從溝邊爬了出來,俯身鑽進一片稠密的矮樹叢中隱藏起來,而後他發現了一條蜿蜒的小道直通向陰暗的森林深處,於是他便沿著這條狹窄、簇葉叢生且佈滿了青苔的小路,朝著他既定的方向快步走去。這一段路走起來要艱難得多,但他仍抱著與先前一樣的不顧一切的堅強的決心,跌跌撞撞地一個勁地向前走著。

  許多堅硬的樹枝擋在他的去路上,將他那毫無遮護的雙手紮得生痛,直至路兩旁的灌木和高大的蕨類植物變得稀疏起來。透過逐漸稀疏的低矮灌木可清楚地看到有座草綠色軍用活動房子架在煤渣堆上,牧師東倒西歪地從它旁邊走過,繼而又經過了一頂帳篷,外面有一隻銀灰色的貓在曬太陽。後來他又經過了另一座架在煤渣堆上的活動房子,最後闖進了約塞連所在中隊的駐紮的那塊空地。此時他的嘴唇上滲出了鹹鹹的汗珠。他沒有停下,徑直穿過空地來到了中隊的文書室。一名瘦瘦的、弓腰曲背的參謀軍士迎上前來招呼他。這個軍士長著高高的顴骨,留著一頭長長的淡黃色頭髮。他彬彬有禮地告訴牧師,說他儘管進去好了,因為梅傑少校不在裡面。

  牧師向他微微點了點頭以示謝意,接著就沿著夾在一排排辦公桌和打字機之間的通道,獨自朝後面用帆布隔出的那間辦公室走去。他躍過了那條呈三角形的過道,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一間空空的辦公室裡。那扇活板門已在他身後關上。他艱難地喘著氣,渾身大汗淋漓。辦公室仍然是空空的。他覺得他聽見有人在竊竊私語。

  十分鐘過去了。他板著面孔不悅地朝四下打量著。他一直緊閉著嘴巴,一副毫不氣餒的樣子;後來他突然想起那位參謀軍士剛才說的話:他儘管進去好了,因為梅傑少校不在裡面,這時,他的面部表情一下子軟了下來。原來這些士兵在搞惡作劇!牧師驚恐萬狀地從牆邊縮了回來,辛酸的淚水一下子湧進了他的眼眶。他那顫抖的嘴唇裡迸發出一聲哀哀的嗚咽。梅傑少校在別處,而另一間屋子裡的士兵卻把他當成了惡意嘲弄的對象。他幾乎能看見他們像一群貪婪的雜食野獸一樣,揚揚得意地躲在帆布牆的另一面,只等他重一露面他們就要帶著粗野的歡笑和嘲諷無情地朝著他猛撲過去。

  牧師為自己的輕信而暗暗地在心裡咒駡自己。驚恐中,他真希望能找到一樣東西,如一副面具,或一副墨鏡和一撮假鬍子什麼的,好讓自己化裝一下;或者他要是像卡思卡特上校那樣有一個低沉有力的嗓子和一對寬厚的、肌肉發達的、長著二頭肌的肩膀就好了,那樣的話他就能毫無懼色地踱出門來,以咄咄逼人的權威和充分的自信,將這幾個迫害他的惡毒傢伙徹底擊敗,讓他們一個個都嚇破膽,全都魂飛魄散、後悔不迭地悄悄溜走。然而他缺乏勇氣去面對他們。此時通向外面的唯一出路就是窗子。這條路倒是很清靜,於是牧師從梅傑少校辦公室的窗口跳了出去,迅速繞過帳篷的一角,縱身跳進鐵路的壕溝躲了起來。

  他低低地弓著身子急急忙忙地溜著,故意掛著一臉怪模怪樣的笑容,裝出一副若無其事、和藹可親的樣子,生怕會被什麼人撞見。每當見對面有人向他走來,他就立即離開壕溝鑽進樹林,然後便發瘋似地跑過樹木橫生的樹林,就像後面有人在追他似的,他的雙頰因羞憤而火辣辣的。

  他好像聽見從四面八方傳來了一陣陣震耳的嘲弄他的狂笑聲,還隱約瞥見在灌木叢的深處和高高掛在頭頂上方的茂密的樹葉中有許多張邪惡的醉臉,正沖著他假笑。他感到肺部像在被刀刺一樣,陣陣發痛,於是只得放慢速度,一瘸一拐地走了起來。他疾步向前走著,漸漸腳步蹣跚起來,最後實在走不動了,一下子癱坐在了一棵滿是樹瘤的蘋果樹上。當他跌跌撞撞向下倒去時,為了不讓自己摔倒,他伸開兩隻胳臂抱住了樹身,可不料腦袋卻重重地撞在了樹幹上。此時他滿耳朵聽到的只有他自己的刺耳並夾雜著嗚咽的喘息聲。

  幾分鐘過去了,可感覺卻像是過了幾小時,這時他才意識到這陣將他整個人淹沒了的震耳欲聾的聲音原來是他自己發出來的。他胸部的疼痛逐漸減退。不久,他感到有力氣站起來了。他豎起耳朵仔細地聽了聽。林子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既沒有魔鬼般的笑聲,也沒有人在追趕他。此時他感到極度的疲憊、傷心,並且渾身髒兮兮的,因而無法感到寬慰。他用麻木和顫抖的手指將皺巴巴的衣服弄平,以極大的自製力走完了剩下的那段通往林間空地的路。一路上牧師不時痛苦地想到心臟病發作的危險。

  惠特科姆下士的吉普車仍舊停在空地上。牧師踮起腳尖偷偷地繞到惠特科姆下士的帳篷後面,卻不願從前面的入口處經過,以免被下士看見,受到他的羞辱。在如釋重負地籲了一口長氣之後,他趕緊溜進了自己的帳篷,可一進門卻發現惠特科姆下士彎曲了兩腿躺在他的吊床上,一雙沾滿了泥巴的鞋子就擱在牧師的毯子上。下士嘴裡吃著牧師的條形糖塊,臉上掛著一種輕蔑的神情,正在用大姆指翻弄著牧師的一本《聖經》。

  「你上哪去了?」下士粗魯地、毫無興趣地質問道,連頭都沒抬一下。

  牧師的臉紅了起來,立即躲躲閃閃地將臉避開。「我到樹林散步去了。」

  「好吧,」惠特科姆下士搶白道,「別相信我。可你就等著吧,看我會幹出些什麼事來。」他在牧師的糖塊上咬了一大口,一副饑餓的樣子,然後含著滿嘴的糖繼續說道,「你不在的時候有人來拜訪你了,是梅傑少校。」

  牧師吃驚地猛然轉過身來,叫道:「梅傑少校?梅傑少校來過?」

  「我們現在說的不就是這個人嗎,難道不對?」

  「他上哪去了?」

  「他跳進了鐵路壕溝,像只受了驚嚇的兔子似的跑了,」惠特科姆下士竊笑道,「真是個怪物。」

  「他有沒有說他來幹什麼的?」

  「他說他有件要緊事需要你幫忙。」

  牧師大吃一驚。「梅傑少校是這麼說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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