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第二十二條軍規 | 上頁 下頁
九一


  這一次米洛做得太過分了。他竟然轟炸自己方面的人員和飛機,這事甚至連最冷漠的旁觀者都感到無法容忍,看來,他的未日來臨了。許許多多的政府高官蜂擁而至,對此事進行調查。各家的報紙都用醒目的大標題向米洛發起猛烈抨擊。國會議員們個個義憤填膺,都聲若洪鐘地譴責他的兇殘暴行,揚言要懲罰他。有孩子在部隊服役的母親們紛紛組織了起來,組成了若干個頗具戰鬥力的團體,要求給孩子們報仇。

  大隊裡沒有一個人肯站出來為米洛說句話。無論他走到哪裡,所有正派的人都覺得受到了他的侮辱。米洛陷進了牆倒眾人推的困境,最後他只好向大夥公開了他的帳本,透露了他所賺得的巨額利潤。至於他摧毀的人員及財產,他可以用這筆錢來向政府進行賠償,而且還有多餘,足以讓他將埃及的棉花生意繼續做下去。當然,這筆錢是人人有份的。然而,這整樁買賣妙就妙在根本沒有任何必要向政府進行賠償。

  「在一個民主政體中,政府即是人民,」米洛解釋說,「我們是人民,不是嗎?所以我們完全可以將這筆錢留著,而讓那些中間經手人統統見鬼去。老實說,我倒情願政府徹底撤手,別管戰爭的事,把整個戰場留給私人企業去經營。如果我們欠了政府什麼就賠什麼,那我們只會慫恿政府加緊控制,阻礙其他的私營單位轟炸它們自己的人員和飛機。我們就會使它們喪失經營積極性。」

  當然,米洛是對的,因為除了少數幾人之外,大隊裡所有的人不久就都同意了米洛的觀點。那幾個忿忿不平且不識相的傢伙中就有丹尼卡醫生。他整天氣衝衝的,動輒跟人吵架,嘴裡還總是嘀嘀咕咕說些討厭的含沙射影的話,說這整樁投機買賣是件不道德的事。為平息他的怒氣,米洛以辛迪加聯合體的名義送給了他一張在花園用的鋁架輕便折疊椅。

  這樣,每當一級準尉懷特·哈爾福特一跨進他的帳篷,丹尼卡醫生就可以很方便地將椅子折疊起來,拿到帳篷外面去;等一級準尉懷特·哈爾福特一走,他就可以立即將椅子重新拿回帳篷。在米洛進行轟炸的那天,丹尼卡醫生像喪失了理智一樣。他不朝掩蔽處跑,反而留在戶外履行他的職責。他像只詭秘狡猾的蜥蜴似的趴在地上,冒著橫飛的彈片、猛烈的掃射和無數的燃燒彈在傷員之間爬動著,給他們紮止血帶,打嗎啡針,上夾板以及磺胺藥。他沉著臉,滿臉的悲哀,除非說話不可,否則絕不開口。

  從每個傷員那發青的傷處,他看到了自己將來有一天腐爛時的可怕預兆。他不停地工作著,絲毫也不憐惜自己的身體,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盡。這個長夜總算熬了過去,第二天,他使勁抽著鼻子,終於頂不住了,於是又抱怨不休地跑進醫務室的帳篷,要格斯和韋斯給他量體溫,然後又拿了塊芥未硬膏和一隻噴霧器。

  那天夜晚,丹尼卡醫生帶著陰鬱、深沉而又無法表露的沉痛心情護理著每一個呻吟的傷員。在大隊執行轟炸阿維尼翁的任務的那天,他在機場也流露出同樣的沉痛表情。當時,約塞連赤身裸體,喪魂落魄地從他的飛機的舷梯上朝下走了幾級,一言不發,只是朝機艙裡指了指。

  他那赤裸著的腳後跟、腳趾頭、膝蓋、手臂和手指上到處都沾滿了斯諾登的鮮血。機艙裡,那位年輕的無線電通訊員兼炮手全身僵硬地臥在那裡,眼看就要死了,而他的旁邊則躺著更年輕的尾炮手,每次只要一睜眼看到垂死的斯諾登,就立即又昏死過去。

  人們把斯諾登抬出飛機,用擔架抬著送進了一輛救護車。這時丹尼卡醫生將一條毯子披在了約塞連的肩上,那動作簡直輕柔極了,然後領著約塞連上了他的吉普車。在麥克沃特的幫助下,他們三人默默地驅車來到中隊的醫務室帳篷。麥克沃特和丹尼卡醫生將約塞連引進帳篷,讓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然後用冰冷的脫脂濕棉球把斯諾登濺在他身上的血全部擦洗乾淨。丹尼卡醫生給他服了一片藥,接著又給他打了一針,這些東西讓他整整睡了十二個小時。當約塞連醒來後又去見他時,丹尼卡醫生又給他服了藥片並又給他打了一針,這使他又足足睡了十二個小時。等約塞連再次醒來去見醫生時,醫生準備再給他吃藥打針。

  「你到底還要給我吃多少藥,打多少針?」約塞連問他。

  「直到你感覺好些了為止。」

  「我現在就感覺好些了。」

  丹尼卡醫生那被太陽曬成棕黃色的憔悴的額頭因驚訝而皺了起來。「那你為什麼還不穿上衣裳呢?你為什麼要像這樣赤身裸體地到處亂跑?」

  「我再也不想穿制服了。」

  丹尼卡醫生接受了他的這一解釋,將手上的注射器收了起來。

  「你肯定感覺良好?」

  「我感覺很好。只是你給我吃了那麼多的藥,打了那麼多的針,我感覺自己有點呆呆的。」

  在那天餘下的時間裡約塞連就這麼一絲不掛地到處走動。第二天上午九、十點鐘的時候,米洛到處找他,最後發現他坐在距那小巧的軍人公墓後方不遠的一棵樹上,身上仍舊是精赤條條的。斯諾登即將被安葬在這裡。米洛是按平時規定著裝的——下著草綠色軍褲,上身穿一件乾淨的草綠色襯衫,打著領帶,衣領上那道標誌中尉軍銜的銀杠杠閃閃發亮。他頭上還戴著一頂有硬皮帽檐的軍帽。

  「我一直在到處找你,」米洛仰起頭,以責怪的口吻朝著樹上的約塞連喊道。

  「你應該到這棵樹上來找我,」約塞連答道,「我整整一個上午都在這上面。」

  「下來,嘗嘗這個,告訴我好不好吃。這很重要。」

  約塞連搖了搖頭。他赤身裸體地坐在最低的那很大樹枝上,兩手緊緊地抓住它上方的一根樹枝,以讓身體保持平衡。他拒絕動彈,米洛沒辦法,只好張開雙臂,極不情願地抱住樹幹,開始向上爬去。他笨手笨腳地爬著,一邊大聲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待他爬到一定高度,足以讓他將一條腿鉤在樹枝上停下來喘口氣時,他身上的衣服已被擠壓得不像樣了。他頭上的軍帽也歪了,隨時都有掉下來的危險。當帽子往下滑的時候,米洛趕緊一把將它抓住。豆粒般的汗珠像晶瑩剔透的珍珠一樣,在他的唇須上閃閃發光,而他眼睛下的汗珠則像鼓起來的混濁的水泡一樣。約塞連冷眼瞅著他。米洛小心翼翼地將身體翻轉半圈,這樣他就可以面對著約塞連了。他把包在一團軟軟的、圓圓的棕色物體上的薄紙揭開,然後將其遞給約塞連。

  「請嘗一嘗,再告訴我味道怎麼樣。我想把這東西拿給大夥吃。」

  「這是什麼?」約塞連問,一邊咬了一大口。

  「裹了一層巧克力的棉花。」

  約塞連噁心得直作嘔,那一大口巧克力糖衣棉花不偏不斜正好吐在米洛的臉上。「給,快把它拿走!」他一邊往外噴棉花,一邊生氣他說,「天哪!難道你瘋了?你他媽的連棉花籽都沒弄掉。」

  「別說得那麼絕好不好?」米洛懇求說,「不至於那麼糟吧。真的那麼難吃?」

  「比難吃還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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