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第二十二條軍規 | 上頁 下頁
九〇


  「因為你在同敵人做交易,這就是全部理由。難道你就不明白,我們是在打仗?有人正在死亡。看在基督的分上,你朝你的周圍看看吧!」

  米洛已極不耐煩,但他仍克制著自己。「德國人並不是我們的敵人,他聲明道,「哦,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錯,我們是在同他們打仗。不過德國人也是咱們辛迪加聯合體裡聲譽很好的成員。作為我們的股東,我有責任保護他們的權利。也許是他們挑起了戰爭,也許他們的確殺了成千上萬的人,可他們付起帳來卻比我所知道的我們的一些盟國痛快得多。我得維護我同德國人訂的合同的嚴肅性,你明白嗎?你就不能從我的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

  「不能!」約塞連厲聲回絕道。

  米洛被狠狠刺了一下,覺得感情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他也並不想設法掩飾這一事實。那是一個悶熱的月夜,空中到處飛有小蟲、飛蛾和蚊子。米洛突然伸出一隻胳臂,指向那邊的露天影院,只見那裡的放映機正在工作,平射出一道銀白色的光芒,映得灰塵清晰可見,似一柄利劍,在黑暗中劃出一道圓錐形的光痕,將一層薄膜似的熒光覆蓋在觀眾的身上。那裡的觀眾一個個都斜倚在椅子上,像受了催眠似地軟癱無力,大家的臉都朝上抬著,正對著那面白色銀幕。此時,只見米洛的雙眼裡噙著淚水,顯得無比真誠,臉上透著樸實和清白,並因滲出的亮晶晶的汗水和所搽的避蚊油而閃閃發光。

  「你瞧瞧他們,」他大聲說,因感情激動而有些透不過氣來。「他們是我的朋友,我的同胞,我的戰友。任何人都不會擁有比他們這麼一群人更好的夥伴了。難道你認為我會做出一樁傷害他們的事情嗎?除非是萬不得已。我現在的煩心事還不夠多嗎?你沒看見?

  為了那些堆積在埃及各個碼頭上的大批棉花,我已經頭疼死了。」

  米洛的說話聲音斷斷續續的,突然,他像個溺水者一樣,一把抓住了約塞連的襯衣前襟。他的眼睛像一對褐色毛蟲一樣,醒目地眨動個不歇。「約塞連,我該拿這麼些棉花怎麼辦呀?這都是你的錯,讓我買下這麼多的棉花。」

  那些棉花在埃及的碼頭上堆積如山,卻沒有一個買主。米洛從前做夢也沒想到尼羅河流域的土地竟會這麼肥沃,也沒想到他買下的這批農作物會找不到市場。他的辛迪加聯合體的各個食堂都幫不上他的忙。不僅如此,食堂成員還紛紛起來造反,毫不妥協地反對米洛要按人頭硬性攤派給每人一份埃及棉花的建議。連他最忠實的朋友德國人在這次危機中也不肯幫他的忙。他們寧願使用棉花的代用品。米洛的食堂甚至都不肯讓他將棉花堆在那裡。他只好租用倉庫,其費用是直線上升,導致了他的現金儲備徹底枯竭。

  從那次奧爾維那托戰鬥行動中所賺到的利潤漸漸被耗光了。他開始不斷寫信回家去要錢,這些錢是他在生意興隆的時候寄回去的,但不久這筆錢也幾乎要用完了。仍有一包一包的棉花接連不斷地被運到亞歷山大港的碼頭。每次,只要米洛在國際市場上以虧本價脫手一批棉花,那些狡猾的埃及掮客就在地中海東部各地將其統統吃進,然後再以合同規定的原價賣給米洛。這一來,米洛就變得越來越窮了。

  「M&M果蔬產品聯合公司」眼看就要垮臺。米洛無時無刻不在咒駡自己,恨自己大貪婪,太愚蠢,不該買下埃及的所有棉花。然而,不管怎麼樣合同就是合同,非得信守不行。於是,一天晚上,在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之後,米洛的所有戰鬥機和轟炸機一起起飛,在基地上空編好隊形,隨後便開始向自己的空軍大隊投起炸彈來了。原來米洛又同德國人弄了一個合同,這一次他得轟炸自己大隊的全部裝備和設施。米洛的飛機分成幾路協同襲擊,轟炸了機場的油料庫、彈藥庫、修理庫,還有停在棒糖形停機坪上的B25轟炸機。

  他的機組人員總算對起落跑道和各個食堂手下留了情,因為這樣一來他們幹完活之後便可以安全著陸,而且在上床睡覺之前還可以享用到一頓熱氣騰騰的快餐。他們轟炸時機上的著陸燈一直亮著,因為地面上根本沒人向他們開火還擊。他們轟炸了四個中隊、軍官俱樂部和大隊的指揮大樓。官兵們紛紛逃出各自的帳篷,個個驚恐萬狀,都不知道往哪個方向逃竄是好。不一會,受傷者躺得到處都是,尖叫聲不絕於耳。連續幾顆殺傷彈在軍官俱樂部的院子裡爆炸開來,使得這座木頭建築的一側牆壁上留下了累累彈痕,也彈穿了那排站在吧台前的中尉和上尉們的腹背。他們痛苦萬狀地先是彎曲了身子,然後倒了下去。剩下的那些軍官都給嚇得魂不附體,紛紛朝那兩個出口處逃竄,但他們又不敢出去,於是只好全都鬼哭狼嚎著擠在門口,就像一道厚實的人肉堤壩。

  卡思卡特上校又是爬又是擠,好不容易才從亂成一團、茫然失措的人群中鑽出來,獨自站在了門外。他瞪大雙眼朝天上一看,不禁大驚失色。只見米洛的飛機像氣球一樣從容不迫地掠過花朵盛開的樹梢,朝他們逼過來。機上的投彈艙的門敞開著,機翼上的風門片也向下垂著;那些巨大的著陸燈一直亮著,好似一對對暴眼,閃爍著強烈、炫目而又可怕的光芒。這番景象猶如一種神靈的啟示,他以往從未目睹過。

  卡思卡特上校像被什麼擊中了一樣,驚愕地叫了一聲,接著便向前猛衝,幾乎是嗚咽著一頭撲進自己的吉普車。他的腳找到了油門踏板和車子的發火裝置,隨後便以這輛搖搖擺擺的汽車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朝著機場疾駛而去。他那雙鬆軟無力的手因緊緊地握著方向盤而變得毫無血色。間或他還亂摁一陣子喇叭,似想故意折磨它一樣。一次,他碰到了一群人,一個個只穿內衣,驚恐萬狀地低著臉,一邊將瘦弱的胳臂當成不堪一擊的盾牌緊緊抱著腦袋,一邊瘋了似的沒命地朝小山上狂奔。

  為了避讓這幫人,他來了一個急轉彎,只聽輪胎發出了一陣刺耳的尖叫聲,差點沒送掉他的小命。公路兩旁,黃色、桔紅色和紅色的火焰在熊熊燃燒。帳篷和樹木也在火中燃燒,而米洛的飛機還在不斷地盤旋,不停地閃爍著的白色著陸燈仍舊亮著,投彈艙的門也還敞開著。吉普車開到機場指揮塔時,卡思卡特上校猛拉了一下刹車,車子幾乎給弄翻掉。沒等車子停穩,他就不顧危險地一躍跳下了汽車,飛快地沖上一段樓梯進到塔內。塔裡有三個人正在忙著擺弄儀器,指揮著天上的飛機。他猛地沖上前去,一把推開其中的兩人,伸手奪過那只鍍鎳的麥克風,兩眼冒著怒火,那張結實的臉由於緊張而扭曲得變了形。他使著蠻勁緊緊地抓著麥克風,開始聲嘶力竭地對著話筒狂叫。

  「米洛,你這個狗雜種!你瘋了嗎?你他媽究竟要幹什麼?下來!快給我下來!」

  「別這麼大喊大叫,行嗎?」米洛答道,這會兒米洛正在指揮塔裡,就站在他的旁邊,手裡也拿著一個話筒。「我就在這兒。」米洛不滿地瞟了他一眼,又回身去忙自己的事了。「很好,弟兄們,你們幹得很好,」他讚不絕口地沖著手裡的麥克風說,「不過我瞧見還有一個給養棚立著呢。那可不行,珀維斯,我以前跟你說過,別幹這種差勁事。現在你馬上給我飛回去,再去加把勁。這次你可要慢慢地向它靠攏……要慢慢地。要知道『欲速則不達』,珀維斯。『欲速則不達』,如果這話我以前曾對你說過,那麼我肯定我對你說過已不下一百次了。記住,『欲速則不達』。」

  這時他頭頂上方的喇叭高聲響了起來。「米洛,我是阿爾文·布朗。我的炸彈已經扔完了。現在我該幹什麼?」

  「掃射,」米洛說。

  「掃射?」阿爾文·布朗大吃一驚。

  「沒法子,」米洛無可奈何地告訴他說,「合同上是這樣規定的。」

  「哦,那麼好吧,」阿爾文·布朗默認道,「既然這樣,我就掃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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