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第二十二條軍規 | 上頁 下頁
五三


  約塞連開始拍打自己的腦門。他抓住阿費襯衫的前襟,掙扎著站起身來,用力把他拖到機頭的後部,像扔一隻臃腫笨重的大口袋似地把他推倒在爬行通道的入口處。當他朝著機頭爬回來的時候,一枚炮彈帶著一聲巨響就在他的耳邊爆炸了。

  靠著沒被完全摧毀的、殘留在大腦深處的那一點理智,約塞連感到納悶,這枚炮彈怎麼沒一下子把他們全都炸死。他們的飛機仍舊在爬升。發動機又開始發出了難聽的嚎叫聲,好像正處於極大的痛苦之中。機艙內的空氣中充滿了機器發出的嗆鼻氣味和汽油散發出的惡臭。他意識到的下一樁事就是,下雪了。

  成千上萬的細小的白紙片像雪花一樣在飛機裡飄落下來,密密麻麻地繞著約塞連的頭亂轉、每當他驚慌地眨一下眼,這些紙片便立即粘到他的眼睫毛上;他每呼吸一下,它們就貼著他的鼻孔和嘴唇翻飛。他感到暈頭轉向,不知所措,可阿費卻得意洋洋地咧嘴大笑,那樣子簡直就不像個人,手裡還高舉著一份破破爛爛的地圖叫約塞連快看。一大團高射炮火剛才擊穿了機艙底,穿過阿費那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地圖,然後又在距他們的腦袋只幾英寸的地方穿透艙頂飛了出去。阿費的那股高興勁簡直不可名狀。

  「你要瞧瞧這個嗎?」他嘁嘁喳喳他說著,兩根又粗又短的手指頭透過一張地圖的破洞,朝著約塞連開玩笑地亂晃著。「你要瞧瞧這個嗎?」

  阿費那副歡天喜地、心滿意足的樣子讓約塞連看了直發呆。阿費就像夢中的可怕的吃人妖魔,你既傷不了他,也躲不開他。約塞連害怕他的原因很複雜,這會兒他被嚇得魂飛魄散,也就無法去弄清楚其中的原因了。風從艙底被炮彈打穿的齒形裂口呼嘯而入,使無數紙片像石膏碎粒一樣在空中回旋不已,給人一種飛機裡新上了一層漆,並且灌滿了水的假相。一切看上去都很怪異,都是那麼花哨,那麼荒唐。這時傳來了一聲尖厲的叫嚷聲,約塞連的頭不禁猛然抽動了一下。這聲音無情地鑽透他的腦袋,直達他的雙耳。

  原來這是麥克沃特在叫喊,他這是在求約塞連快下指令,因為剛才的這一片慌亂使一切都亂了套。約塞連仍舊痛苦而又惶惑地盯著阿費那張圓鼓鼓的面孔,這面孔透過那些在空中飛舞的無數白紙片,正從容而又茫然地沖著他笑呢。由此約塞連得出了一個結論:阿費是個只知道胡言亂語的白癡。就在這時,八枚高射炮彈在他們齊眉高的機外右方爆炸開來,緊接著又來了八枚,跟著又是八枚。這最後八枚炮彈是朝飛機的左方打來的,所以他們差點就撞上了這些炮彈。

  「向左急轉!」約塞連沖著麥克沃待叫喊道,而阿費則仍然在對著他齜牙咧嘴地笑個不停。麥克沃特的確向左急轉了,然而那些炮彈也跟著往左急轉,緊緊地尾隨著他們。約塞連急得大叫:「我是說要急轉,急轉,急轉,急轉,你這狗娘養的,要急轉!」

  麥克沃特讓飛機更加迅速地轉了一個彎。忽然間,像出現奇跡似的,他們飛出了炮火的射程。火網沒有了。那些高射炮也停止了對他們的轟擊。而他們仍舊活著。

  在他的後面,人們正在死去。其他幾個小隊的飛機在高射炮的轟擊下,排成了一個長條,有好幾英里長,彎彎曲曲的,並不斷蠕動著,仍然在目標上空做著與他們剛才一樣危險的飛行。它們快速穿過天空中新老高射炮火留下的巨大煙雲,就像一群老鼠穿過它們自己的一堆堆糞便在疾走狂奔,有一架飛機著火了,晃動著機翼搖搖擺擺地飛離了隊伍,並不斷大幅度地翻滾著,就像一顆巨大的血紅色的流星。

  在約塞連的注視下,這架燃燒著的飛機先是側著機身在空中飄動,然後開始呈螺旋狀慢慢地向下兜起大大的圈子,並且圈子漸漸地變得越來越窄。那著了火的龐大機身吐著桔紅色的火舌,而飛機的後部則火光閃閃,就像拖著一條長長的、波動不已的、由火和煙形成的斗篷。天空中開始出現了降落傘,一、二、三——四頂降落傘,接著這架飛機由轉圈變成了高速的旋轉,然後就一路向下栽去,直落地面,像一大片彩色皺紋紙似的在那堆熊熊烈火中無聲無息地抖動著。另一中隊裡的整整一個小隊的飛機已經給打得散了隊形。

  約塞連興致索然地歎了口氣,他這一天的活算是幹完了。這會兒他無精打采,心裡極不愉快。此刻他們飛機的發動機正甜美地低聲吟唱著,麥克沃特放慢了速度,慢悠悠地飛著,好讓他們小隊裡的其他飛機跟上來。這突如其來的寧靜顯得是如此地陌生,如此地不自然,好像有那麼一點隱含殺機的味道。約塞連劈劈啪啪地解開了防彈衣的紐扣,又摘下頭上的鋼盔。他又歎了口氣,依舊感到心神不安,於是便合上雙眼,試圖讓自己放鬆一下。

  「奧爾上哪兒去了?」突然有人通過對講機問了他一句。

  約塞連一下子彈跳了起來,嘴裡大聲地吐出了一個音節:奧爾!這一喊聲裡透著焦慮,這一聲喊也是對他們在博洛尼亞上空所遭遇到的不可思議的高射炮火襲擊所作出的唯一合乎情理的解釋。他猛地俯身向前,撲到他的轟炸瞄準器上,透過上面的有機玻璃朝下看,企圖找到奧爾的確切蹤影。

  奧爾像磁鐵一樣會吸引高射炮火,而且毫無疑問,當他一天前人還在羅馬的時候,就在一夜間將赫爾曼·戈林所率的整整一個師從天知道的什麼鬼駐紮地給吸引到博洛尼亞來了,並且還將他們所射出的全部劈啪作響的炮彈都引來了。這時阿費的身體也朝前俯了過來,他頭盔的鋒利帽邊恰好砸到了約塞連的鼻樑。頓時,約塞連的雙眼淚水橫流,於是他便狠狠地咒駡起阿費來。

  「他在那兒,」阿費裝腔作勢地用悲哀的語氣說,一面戲劇性地指著下面一幢灰色石頭農舍的牲口棚前停著的一輛裝乾草的大車和兩匹馬。「已經粉身碎骨。我想那些碎片也已蕩然無存了。」

  約塞連又咒駡起阿費來,同時繼續專心地尋找著。他心裡很同情他那位平日裡總是歡蹦亂跳、行為古怪、生著一對齙牙的同帳篷夥伴,因而為他感到恐懼,感到擔憂。他的那位夥伴曾經用乒乓球拍子將阿普爾比的腦袋砸開了花,而這會兒他又一次讓約塞連嚇得靈魂出竅。最後,約塞連發現了一架雙引擎、雙舵的飛機,這架飛機從一片蒼翠的森林裡飛了出來,來到一塊黃澄澄的田野的上空。

  飛機的兩個螺旋漿有一個變了形,已經完全不轉了,然而飛機卻還能維持適當的高度,保持著正確的航向。約塞連不知不覺地低聲祈禱起來,感謝上帝。可隨後又對奧爾感到無比的惱火,不覺又破口大駡起來,不過這種咒駡中既夾雜著怨恨,也夾雜著寬慰。

  「這個雜種!」他罵道,「這個該死的長不高的紅臉蛋、大臉盤、卷頭髮、一嘴齙牙的狗雜種!」

  「你在說什麼?」阿費問。

  「這個肮髒而又該死的傻瓜侏儒,這個鼓腮幫、金魚眼、矮冬瓜、大齙牙、整天就會嬉皮笑臉、瘋子一樣的狗娘養的雜種!」約塞連唾沫四濺地罵著。

  「什麼呀?」

  「沒什麼!」

  「我還是聽不清你說什麼,」阿費回答說。

  約塞連緩慢而又艱難地轉過身來,面朝著阿費,開口道:「你豎耳聽著。」

  「我?」

  「你這個自以為了不得的傢伙,胖得像水桶,專會討好,愚蠢透頂,還自鳴得意……」

  阿費泰然自若。他鎮靜地劃了根火柴,然後吧咯吧喀地吸著他的煙斗,臉上明顯地掛著一副能夠包容一切、原諒一切的寬厚表情。他親切地微笑著,張開嘴準備說話。可約塞連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厭煩地將他推開了。在回機場的途中,約塞連一直閉著兩眼假裝睡覺,這樣他就可以不用聽阿費說話,或看到阿費了。

  在簡令下達室,約塞連向布萊克上尉彙報了作戰情況,然後便和其他人等在那裡;大家一直在心神不安地竊竊私語著,直到奧爾最終架著飛機嘎嚓嘎嚓地出現在上空,進入了他們的視野,方才住口。那架飛機雖然只有一個發動機是好的,但仍能讓奧爾神氣活現地在天上飛著。大家屏住呼吸。奧爾的起落架放不下來。約塞連一直守在那裡,直到奧爾將機身貼著地面安全著陸為止。

  然後他順手偷了一輛他能見到的發動機鑰匙尚未拔走的吉普車,一溜煙地趕回他的帳篷,急切地開始打點行裝。每逢緊急戰鬥過後他們都會有一次例行休假,約塞連決定這次休假去羅馬。就在當天晚上,約塞連在羅馬找到了露西安姻,並發現了她身上的那塊一般人見不到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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