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第二十二條軍規 | 上頁 下頁
三二


  他運球時,沒人想上前阻攔;他一喊傳球,不管誰掌握著球,必定把球傳給他;即便他投籃不中,也沒人上前跟他爭搶籃板球。球場上只聽得見他一個人的聲音。第二天還是這樣,第三天他便不再來球場打球了。

  差不多就在這個時候,全中隊上下不再有人跟他說話,每個人都盯著他看。梅傑少校天天都低垂雙眼,兩頰熱辣辣的,在忐忑不安之中度日。所到之處,他便是眾矢之的,受人蔑視、嫉妒、猜疑、怨恨,以及含沙射影地惡意誹謗。有些人先前不曾怎麼注意他酷像亨利·方達,這下可好,竟沒完沒了地議論起這事來了。甚至有人心懷叵測地暗示,梅傑少校所以被提升為中隊長,就是因為他長得像亨利·方達。就說布萊克上尉吧,他本人便一向覬覦中隊長這個職位,因此,他堅信,梅傑少校的確是亨利·方達;可他實在是沒有種,不敢啟口承認。

  接任中隊長後,梅傑少校在昏亂中接二連三地遇上了令人難堪的倒黴事。陶塞軍士事前沒征得他的同意,便擅自差人把他的東西搬進了杜魯斯少校生前獨自佔用的那間寬敞的拖車式活動房裡。當梅傑少校一路急跑,上氣不接下氣地沖進中隊辦公室,報告自己的東西遭竊一事時,裡邊的那個年輕下士一見他進來,忙跳起身,大喊道:「立正!」險些沒把他嚇死。梅傑少校同辦公室裡所有的人一起啪的一聲立正,心想不知是哪個要人跟在他身後走了進來。

  好幾分鐘過去了,房間裡鴉雀無聲。要不是二十分鐘後丹比少校從大隊部順道過來向梅傑少校賀喜,讓他們放鬆下來,或許他們全都得在那兒畢恭畢敬地直站到世界未日。

  在食堂,梅傑少校遭遇的事更令人心酸。米洛滿面笑容地在食堂恭候梅傑少校的光臨,巴望著洋洋自得地領他到前面一張由他親自擺好的小餐桌旁。桌上鋪一方繡花臺布,擱一隻粉紅色雕花玻璃花瓶,裡邊插了一束鮮花。梅傑少校畏縮不前,可眾目睽睽之下,他又不敢拒絕入座。甚至連哈弗邁耶也抬起頭,離開正在用餐的盤子,昂起松垂的大下巴,吃驚地盯著他。

  米洛又拖又拉,梅傑少校只得乖乖就範,深感恥辱地蜷縮在自己私用的餐桌旁,好不容易才把這頓飯吃完。飯到嘴裡,像是灰末,無滋無味,可他還是一口一口地咽了下去,他生怕得罪了那些為他準備這頓飯的人。後來,跟米洛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梅傑少校第一次覺得該說說自己的意見了。他告訴米洛說,他還是喜歡像往常一樣,跟其他軍官一起就餐。米洛對他說,這無論如何不行。

  「我看不出有什麼不行的,」梅傑少校爭辯道,「以前可從未出過這種事。」

  「以前您可從未做過中隊長。」

  「以前杜魯斯少校是中隊長,可他一直是跟其他軍官同桌就餐的。」

  「這跟杜魯斯少校可不同,長官。」

  「跟杜魯斯少校有什麼不同?」

  「我希望您別問我這個問題,長官,」米洛說。

  「是不是因為我像亨利·方達?」梅傑少校鼓足了勇氣問道。

  「有人說,您就是亨利·方達,」米洛回答說。

  「哎,我不是亨利·方達,」梅傑少校大聲嚷道,氣得連說話的聲音都發抖了。「我跟他沒一點相像。即便我的確長得很像亨利·方達,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什麼關係也沒有。我想跟您說的也就是這個,長官。只是您跟杜魯斯的情況不一樣。」

  確實就是不一樣。下一頓用餐時,梅傑少校取了飯菜離開食品櫃檯,走過去準備跟其他人一起坐在普通餐桌旁就餐。不料,他們一個個猛抬起頭,滿臉敵意,仿佛有一道不可越過的屏障,梅傑少校當即給嚇呆了,僵屍般地站在那裡,手裡的託盤抖個不停。直到米洛悄悄地走過去,引他乖乖地到他獨用的餐桌旁,這才替他解了圍。此後,梅傑少校便斷了和其他軍官同桌用餐的念頭,一直是一個人背對著大夥坐在自己的餐桌旁,獨自用膳。

  他很清楚,他們恨他,就因為他是中隊長了,似乎高人一等,不便跟他們同桌就餐。只要有梅傑少校在,食堂裡就從來沒有人說話聊天。他意識到,其他軍官都想方設法避開跟他在同一個時間吃飯。後來,梅傑少校再也不上食堂了,就在自己的活動房裡用餐,大夥這才感覺到了徹底的解脫。

  一天,中隊第一次來了個刑事調查部的工作人員,訊問梅傑少校有關醫院裡有人在公文上假冒簽華盛頓·歐文的姓名一事。這下,那個假冒簽名的傢伙反倒提醒了梅傑少校。於是,他第二天就開始在公文上假冒簽上了華盛頓·歐文的姓名。對自己剛接替的新職位,他實在是厭倦透頂,極為不滿。他被任命為中隊長,但作為中隊長,該做些什麼,他一無所知。他只曉得自己該做的事情,就是躲在中隊辦公室帳篷後面自己的那間小辦公室裡,在公文上假冒簽上華盛頓·歐文的姓名,諦聽窗外德·科弗利少校擲馬蹄鐵落地時發出孤寂的丁當聲和嘭嘭聲。

  他老是心神不寧,總覺得有什麼極其重要的任務還沒完成,於是便整天無所事事,空等著任務哪一天突然從天而降。非萬不得已,他極少出門,因為他受不了眾人瞪眼看他。間或,這種乏味的生活也會被打斷。陶塞軍士因為解決不了某樁事情,就讓某個軍官或士兵來找梅傑少校,請示該作何處理,可梅傑少校也無能為力,便又馬上讓來人回去見陶塞軍士,由他妥善處理。他身為中隊長,該由他做的事情全都給辦妥了,但顯然他沒有派上絲毫用場。他變得鬱鬱寡歡,沮喪消沉。有時,他經過一番認真考慮,準備去拜見隨軍牧師,傾吐自己滿腹的苦水,但隨軍牧師自己似乎也是苦難重重,所以,梅傑少校又不願給他再添什麼煩惱。再說,他也實在沒什麼把握,隨軍牧師是不是也替中隊長服務。

  對德·科弗利少校,他也向來沒什麼把握。德·科弗利少校不是出去租借公寓,或誘拐外國勞工,就是擲馬蹄鐵,除此之外,便再沒什麼更要緊的事情可做了。梅傑少校經常細心觀察馬蹄鐵如何輕聲墜地,或邊滾邊碰撞地上的小鋼樁。他又時常一連好幾個小時朝外偷看德·科弗利少校,心中不由驚奇,這麼威風的一個人竟沒有什麼更重要的事情可做。他常常極想跟德·科弗利少校一塊擲馬蹄鐵、可一天到晚擲馬蹄鐵,差不多跟在公文上簽署「梅傑·梅傑·梅傑」一樣,乏味無聊。而且,德·科利弗少校面容嚴峻,實在令梅傑少獻望而生畏,不敢接近。

  梅傑少校頗是懷疑自己跟德·科弗利少校的關係,或是德·科弗利少校跟自己的關係。他知道,德·科弗利少校是他的主任參謀,可他不清楚這主任參謀究竟是怎麼回事。有德·科弗利少校在身邊,他是有幸得到了一位寬厚的上司,還是不幸碰上了一個失職的部下,對此,他實在無法斷定。他不想問陶塞軍士,因為心裡懼怕他,此外,也就沒有別的什麼人可以問了,德·科弗利少校更是不用說了。

  不管出什麼事,幾乎沒人敢去請教德·科弗利少校。唯獨一個軍官很蠢,竟敢擲了德·科弗利少校的一塊馬蹄鐵,不料,第二天便染上了最奇怪的皮亞諾薩怪病,就連格斯和韋斯,甚至丹尼卡醫生,都不曾見過或聽說過。所有的人都斷定,是德·科弗利少校為了報復,才讓那可憐的軍官染上這種怪病的,可是究竟怎麼讓他染上的,誰也說不準。

  送至梅傑少校案頭的公文,多數與他無關。其中的絕大部分公文內容涉及他接任前的一些文牘,是他從未見過聽過的。這些文牘根本就無需查閱,因為每一份的批示總是老一套,否定前一份的內容。因此,梅傑少校每一分鐘的效率都極高,可以簽署二十份公文——每一份都建議他絲毫不必理會其他公文。每天都要接到由設在大陸的佩克姆將軍辦公室發送來的冗長簡報,標題通常是一些樂觀的道德說教,諸如「因循拖延即是偷盜時間的竊賊」,「愛清潔僅次於愛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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