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第二十二條軍規 | 上頁 下頁
三一


  于長輩,梅傑少校一向是很恭敬的,可長輩卻討厭他。只要是長輩的吩咐,他什麼事都做。他們告訴他,遇事要謹慎,於是,不論遇到什麼事情,他一向都很謹慎;他們告訴他,千萬不要把當天能做的事情,拖到第二天,他也就做到了當日事當日畢;他們跟他說,要尊敬父母,他就尊敬父母;他們還跟他說,入伍前不應該殺人,他也的確做到了,一個人都沒殺。

  於是,入伍服役了,長輩們便要他殺人,他就此開了殺戒。無論什麼時候,他一貫逆來順受。他一向以誠待人,就像他覺得別人也會這麼待他一樣。他一旦做善事,從來都是慷慨大度。他從不濫用上帝的名義,從不與人通姦,或是垂涎鄰居的老婆。其實,他很愛他的鄰居,從來就沒有作過不利於鄰居的偽證。梅傑少校的長輩們都討厭他,因為他竟如此明目張膽地置約定俗成的傳統規範於不顧。

  既然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讓他顯身手,梅傑少校便在學校裡出盡風頭。在州立大學學習期間,他相當認真,結果,同性戀者懷疑他是共產主義者,而共產主義者則懷疑他是同性戀者。他主修的是英國歷史,這本身就是個錯誤。

  「英國歷史!」來自梅傑少校同一州的那位白髮的資深參議員大發脾氣,怒聲訓斥道,「美國歷史怎麼了?美國歷史一點都不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國家的歷史遜色!」

  於是,梅傑少校即刻改學美國歷史,但事不湊巧,這時,聯邦調查局已經開始對他立案調查了。有六個人和一條蘇格蘭狗,住在那個梅傑少校稱之為家的偏遠的農舍裡,而其中的五個人和那條蘇格蘭狗,原來竟是聯邦調查局的探子。沒過多久,他們便已掌握了大量不利於梅傑少校的材料,他們可以隨意處置他。然而,他們能找到的唯一的處置辦法,便是送他進陸軍部隊,當一名二等兵,四天后升他為少校,這樣,議員們因為沒有別的什麼重重心事,就可以匆匆忙忙地來回走過華盛頓特區的一條條大街,邊走邊反復念叨:「是誰提升梅傑·梅傑的?是誰提升梅傑·梅傑的?」

  其實,是IBM公司的一台機器提升梅傑·梅傑的。這台機器跟梅傑少校的父親一樣,也是極幽默的。戰爭爆發時,梅傑·梅傑還是很順從聽話的。他們讓他當兵,他就當了兵;他們讓他申請到航空軍校接受訓練,他便順從地照辦了。可是,入伍的第二天淩晨三點,他和其他新兵竟光著腳,站在冰冷的爛泥裡,面前是一個來自美國西南部的中士,這傢伙蠻橫霸道,又好鬥成性。他告訴他們說,他可以痛打自己中隊裡的任何一個士兵,並且隨時準備證實自己說的這句話。

  剛幾分鐘前,中士手下的幾個下士極粗暴地搖醒了中隊的所有新兵,命令他們到行政處的帳篷前集合。當時,天還在下雨,雨水直往梅傑·梅傑身上澆。新兵們穿著便服——是三天前入伍時隨身帶的——站好了隊。那些因為穿鞋子和襪子而磨蹭了老半天才趕去集合的,結果又被命令回到各自陰冷潮濕、黑乎乎的帳篷裡,脫掉鞋襪。新兵全都光了腳,站在爛泥裡,中士用冷冰冰的目光,一一掃視了他們的臉,於是,告訴他們說,他可以痛打中隊裡的任何一個士兵。新兵呢,一個個懶得跟他爭辯。

  第二天,梅傑·梅傑竟意外地晉升少校,一下子把那位好鬥的中士打入灰心失望的無底深淵,因為他從此再也沒法吹噓什麼他可以痛打中隊裡的任何一個士兵了。他躲在自己的帳篷裡,跟掃羅一樣,苦思冥想,不見任何來客,由下士組成的精銳警衛隊垂頭喪氣地在門口替他站崗。次日淩晨三點,他想出了一條對策。梅傑少校和其他新兵再次被粗暴地搖醒,奉命冒著耀眼的濛濛細雨,光著腳趕往行政處的帳篷前集合。中士早就等候在那裡,雙拳緊握著叉在胯部兩側,一副盛氣淩人的樣子,很是急不可待地想訓話,幾乎等不及全體新兵集合完畢。

  「我和梅傑少校,」他誇口道,語調還是跟前一天晚上發話時一樣:強硬、清脆、快速。「可以痛打中隊裡的任何一個士兵。」

  同一天晚些時候,基地的軍官們就梅傑少校一事採取了行動。

  他們該如何對待梅傑少校這樣的少校呢?要是當面羞辱他,那就等於貶損與他同軍銜或是軍銜比他低的所有軍官。但要是很恭敬地待他,那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幸虧梅傑少校早就申請到航空軍校接受訓練。當天傍晚,梅傑少校的調令送到了油印室。次日淩晨三點,梅傑少校再次被粗暴地搖醒,中士向他道了聲「一路平安」,於是,他便被送上了一架西去的飛機。

  當梅傑少校飛抵加利福尼亞,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報到時,他依舊是光著一副腳板,腳趾沾滿了爛泥,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一見,臉色頓時刷白。至於梅傑少校,當有人再次粗暴地把他搖醒時,他便想當然地以為,肯定又是光著腳站在爛泥裡,因此就把鞋子和襪子留在了帳篷裡。

  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報到時,他還是穿了那身便服,皺皺巴巴、髒不拉嘰的。當時,沙伊斯科普夫少尉還沒有在閱兵比賽中揚名,一想到下星期天梅傑少校光著腳和他中隊的全體士兵一起接受檢閱時的那副模樣,他便不由得渾身一陣劇烈的戰慄。

  「趕快去醫院」,當他徹底緩過神來,可以說話時,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咕噥道,「告訴他們說,你身體不舒服。你就留在那兒,等拿到制服津貼,有錢買幾件衣服後,你再回來。還有幾雙鞋子。買幾雙鞋子。」

  「是,長官。」

  「我想你沒必要喊我『長官』,長官,」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向他指出,「你的軍銜比我高。」

  「是,長官。我的軍銜或許是比你高,長官,可你畢竟還是我的指揮官。」

  「是,長官,你說的沒錯。」沙伊斯科普夫少尉表示同意。「你的軍銜或許是比我高,但我畢竟還是你的指軍官。因此,你最好按我的吩咐去做,長官,不然你會倒黴的。到醫院去,告訴他們說,你身體不舒服,長官。你就留在那兒,等拿到制服津貼,有錢買幾件制服後,你再回來。」

  「是,長官。」

  「還有幾雙鞋子,長官。一有機會,你就先買幾雙鞋子,長官。」

  「是,長官。我一定買,長官。」

  「謝謝你,長官。」

  在梅傑少校,軍校生活和以前那麼多年的生活沒有什麼差別。

  不管他跟誰呆在一塊兒,那人總想把他攆走,希望他跟別的什麼人呆在一起。每到一個階段,教官們就給他優待,為的是讓他趕快結束訓練期,好儘早打發他離開軍校。梅傑少校幾乎沒用多長時間,便訓練合格,獲得了空軍飛行胸章,於是,即刻被遣往海外。到了海外,一切突然好轉了起來。對梅傑少校來說,被別人當做自己人,是他這輩子夢寐以求的事情。到了皮亞諾薩島,沒過多久,他的願望最終成了現實。軍銜,在投身作戰行動的軍人眼裡,實在是毫無半點價值,軍官和兵士間的關係,無拘無束,輕鬆自在。

  有些人,儘管梅傑少校連名字都不知道,卻跟他招呼一聲「喂」,邀請他一起游泳,或是打籃球。他每天最暢快的時刻,便是耗在一場場從早到晚的籃球比賽上,誰都不在乎輸贏,也從不記錄比分,每場球賽的人數不等,多則三十五人,少則一人。梅傑少校先前從未打過籃球,也不曾玩過別的什麼球,不過,他身材高大,上竄下跳,再加上著了魔似的勃勃興致,倒是彌補了他天生的笨拙和缺乏經驗的不足。

  在那方傾斜的籃球場地上,和那些差不多成了他朋友的官兵一起玩球,梅傑少校尋到了真正的快樂。賽球既然沒有贏家,自然也就無所謂輸家了。梅傑少校又是蹦又是跳,每一刻他玩得都十分盡興。直到杜魯斯少校死後的一天,卡思卡特上校坐了吉普車轟隆隆地開進營地,從此,梅傑少校便再也不可能在籃球場上盡情地打籃球了。

  「你現在是新任的中隊長啦,」卡思卡特上校隔著鐵路壕溝,沖著梅傑少校很粗魯地喊道,「不過,別以為這有什麼了不起,因為這根本就算不得什麼,只不過表明你是新任的中隊長而已。」

  好長一段時間來,卡思卡特上校對梅傑少校一直抱有很深的積怨。梅傑少校是他花名冊上一個多餘的少校,這意味著人員編制相當混亂,無疑成了第二十七空軍司令部的那些人——卡思卡特上校堅信是他的敵人和競爭對手——攻擊自己的把柄。卡思卡特上校一直在祈禱,希望能碰上像杜魯斯少校的死這樣的好運。花名冊上多餘了一名少校,實在令他很苦惱。可這會兒他又有了個少校的空缺。他任命了梅傑少校為中隊長,於是,便坐上吉普車,來也突然去也突然地在馬達的吼叫聲中開走了。

  這在梅傑少校便是就此結束球賽。他滿臉通紅,感覺很不自在,兩腿像生了根似地一動不動。這時,雨雲又在他頭頂上方集結起來。他朝球友們轉過身去,一個個臉上掛著好奇的思索神色,又用含著沮喪和深不可測的敵意的眼神,木然地注視著他。他深感羞恥,渾身禁不住一陣寒戰。球賽繼續進行,可是不再有任何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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