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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第十二章

  拉姆齊先生差不多快要讀完那本書了。一隻手停留在書頁上,似乎是準備好一讀完馬上就翻過去。他坐在那裡,光著頭,海風吹亂了他的頭髮,全身暴露在大自然之中。他看上去很老。詹姆斯覺得,他的頭一會兒在燈塔的襯托下,一會兒又在流向廣闊的大海的大片海水的襯托下,看上去很像躺在沙灘上的古老的岩石;他看上去好像是把他們兩個人心底裡一直存在的那個想法身體力行了——那份對他們兩人來說是萬物的真誨的孤獨。

  他讀得非常快,好像他急於要看完它。真的,他們現在離燈塔已經很近了。它高聳在那裡,僵直地站立著,黑白兩色亮得耀眼,你可以看見海浪在岩石上撞擊成碎玻璃一樣的白色碎片。你可以看見岩石上的條紋和皺折。你可以清楚地看見燈塔上的窗子;其中一扇上還有一小片白色,岩石上有一小叢綠色。一個男人走出來拿望遠鏡看了看他們,又走了進去。原來就是這樣,詹姆斯想,你多少年以來一直從海灣的另一面看到的那座燈塔;這是一座建立在光禿禿的岩石上的僵直的塔。它使他感到滿意。它證實了他對自己性格的某種模糊的感覺。

  他想到了家裡的那座花園,他想,那些老太大們把椅子在草坪上拖來拖去。比如說老貝克威斯夫人,她就總說這多好啊,多可愛啊,他們該多麼自豪多麼幸福啊,但是事實上,詹姆斯看著聳立在岩石上的燈塔,心裡想,也就是這樣。他看了看緊緊蜷縮著腿使勁看書的父親。他們兩個人都知道這一點。「我們在風暴中航行——我們註定要沉沒,」他開始自言自語地說,半低著聲音,和他父親說的時候一模一樣。

  似乎好久沒有人說話了。卡姆看海看得厭了。黑色軟木浮子的小碎片漂了過去;船底的魚已經死掉了。她的父親仍舊在看書,詹姆斯看著他,她看著他,他們曾發誓要至死與暴行鬥爭,而他對他們的想法毫無所知,繼續看他的書。他就是這樣逃脫了的,她想:是的,他帶著他那大腦門,大鼻子,把那本有雜色斑紋的小書堅定地舉在面前,他逃脫了。你可能會試圖抓住他,但他會像只小鳥一樣展開翅膀,翩然飛到遠遠的你夠不著的什麼地方,停在某個荒涼的樹樁上。她凝視著一望無際的大海。那個小島已經變得這樣小、看起來已經不再像一片葉子了。

  它像一塊岩石的尖頂,一個大浪就能淹沒掉。然而在它脆弱的軀體上有著那麼多小徑、平臺、臥室——所有那些不可勝數的東西。但是如同即將入睡時的感覺那樣,一切都變得簡單化了,在無數的細節中只有一個細節有力量把自己突現出來,當她昏沉地看著那個小島時,她就是這樣感到所有那些小徑和平臺和臥室都在隱沒消失,只剩下一隻淺藍色的香爐在她心裡有節奏地擺來擺去。這是一個多級平臺花園;這是個山谷,充滿了小鳥、鮮花和羚羊……她漸漸睡著了。

  「來吧。」拉姆齊先生突然合上書,說道。

  來什麼地方?去從事什麼樣非凡的歷險?她一驚,醒了過來。在什麼地方上岸,攀登上什麼地方?他要把他們帶到什麼地方去?因為在那麼長久的沉默以後,他突然說話把他們嚇了一跳。不過這是愚蠢的。他餓了,他說。是吃午飯的時候了。再說,看呀,他說,那就是燈塔。「我們馬上就要到了。」

  「他幹得很好。」麥卡利斯特誇獎詹姆斯道。「他把船保持得很平穩。」

  但是他的父親從不誇獎他,詹姆斯冷冷地想。

  拉姆齊先生打開包,把三明治分給大家。現在他和漁民一起吃麵包和乾酪,感到很快活。他倒很想能夠住在一所小木屋裡,在碼頭上閒逛,和別的老頭一起嬉笑怒駡,詹姆斯看著他用單開小刀把乾酪切成黃色的薄片時,心裡在想。

  這就對了,就是這樣,卡姆剝著煮雞蛋時心裡不斷在想。現在她的感覺和在書房裡看老先生們讀《泰晤士報》時一樣。現在我可以繼續愛想什麼就想什麼,不會摔下懸崖或被淹死了,因為他就在那兒,照看著我,她想道。

  這當兒,他們正急速沿著礁石航行,讓人十分興奮——他們仿佛同時在做著兩件事情:他們在陽光下在這兒享受午餐,同時也在風暴中沉船後逃向安全地帶。淡水夠維持他們嗎?食物夠嗎?她問自己,給自己編述一個故事,但心裡明白什麼是真實情況。

  他們很快就會脫離這一切了,拉姆齊先生正在對老麥卡利斯特說;但他們的孩子們會看到一些奇妙的事情的。麥卡利斯特說他三月份滿了七十五歲;拉姆齊先生七十一歲。麥卡利斯特說他從來沒有看過醫生;一顆牙也沒有掉。我希望我的子女也能這樣生活——卡姆肯定她的父親也在這樣想,因為他阻止她把一塊三明治丟進海裡,對她說。

  她要是不想吃就應該把它放回紙包裡去,好像他在想著漁民和他們是怎樣生活的。她不應該浪費。他的話說得非常有見識,似乎他對世界上發生的一切都一清二楚,她立刻就把三明治放回到了紙包裡,然後他從自己的包裡拿出一塊薑汁餅乾結了她,她想,他仿佛是一個偉大的西班牙紳士,把一朵鮮花獻給窗前的一位女土(他是如此彬彬有禮〕。但他衣著寒酸樸素,吃的是麵包乾酪;然而他正帶領著他們進行一場偉大的探險,但他們會不會全都淹死亦未可知。

  「那條船就是在這裡沉下去的。」麥卡利斯特的兒子突然說道。

  「三個男人就淹死在我們現在在的這個地方。」老頭說。他親眼看見他們緊抱著桅杆。拉姆齊先生看了一眼那個地方,詹姆斯和卡姆覺得他恐怕會脫口念出:

  但我在波濤更為洶湧的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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