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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於是整幢房子裡就會充滿砰砰的開關門聲和百葉窗的拍打聲,像是一陣狂風襲來,人們跑來跑去急急忙忙想關緊門窗,使一切變得井然有序。有一天她在樓梯上碰見保羅·雷勒時就是這樣。他們在那裡像兩個孩子般笑了又笑,那次的混亂僅僅是因為拉姆齊先生早餐時在牛奶裡發現了一條土蚣,連杯子帶牛奶整個扔出,飛到了外面平臺上,「一條土蚣,」保羅畏懼地喃喃道,「在他的牛奶裡。」別的人可能會發現牛奶裡有蜈蚣。但他在自己周圍建立起了這樣一道神聖不可侵犯的籬笆,以這樣一種無比威嚴的派頭佔領著裡面的空間,以至一隻在他的牛奶裡的土蚣也成了怪物。

  但是這使拉姆齊夫人厭倦,也使她有點害怕——盤子嗖嗖飛出窗外和門的砰砰撞擊。有時他們之間會出現長時間的僵持的沉默,這時她處於半哀怨半憤恨的心情之中,這使莉莉心裡很不痛快。拉姆齊夫人此時似乎無法冷靜地戰勝風暴,或和他們一樣一笑置之;但是她的厭倦之中也許掩藏著什麼。她坐在那裡沉思,過了一陣他就會偷偷在她附近逗留——在她坐著寫信或聊天的窗前溜達,因為當他走過時她總會故意顯得很忙,躲開他,裝作沒有看見他。然後他會變得柔如絲綢、和藹可親、溫文爾雅,力圖以此來贏得她的好感。

  而她仍不容他接近,並且在一小段時間裡表現出和她的美貌相符的傲氣和矜持,實際上她根本不是個驕傲的人;她會掉轉頭去;看著身後總是在她周圍的明塔、保羅、或者威廉·班克斯。最後,站在這群人外面的饑餓的狼狗般的身影(莉莉從草地上站起身來,看著臺階、窗戶,她曾在那裡看到他),他會呼喚她的名字,只叫一次,活像一條在雪地裡嚎叫的狼,但她依舊矜持,不容接近;然後他會再叫一次,而這次他聲調中有什麼東西喚醒了她,她便會向他走去,突然把他們大家都撇在一邊,他們倆人便會一起走開去,在梨樹間、捲心菜和木莓畦間漫步。

  他們會一起把事情講個明白。但是,以什麼態度,什麼語言?在他們的關係中存在著這樣的尊嚴,使她、保羅和明塔轉過身子,掩蓋起他們的好奇和不自在的感覺,開始摘花、扔球、聊天,直到吃晚飯的時候,他們倆人又和平常一樣,他坐在桌子的一頭,她在另一頭。

  「你們為什麼沒有人搞植物學」……你們胳膊腿伸得哪兒都是,為什麼沒有一個……?他們就這樣和平常一樣笑著,和孩子們談著。一切都會和平時一樣,只有在他們之間不時出現和消失的悸動,如同微風中的一片草葉,就好像孩子們坐在那裡喝湯這個平常的景象。當他們在梨樹和捲心菜之間度過了一個小時之後,也在他們眼中變得新鮮了。特別是,莉莉想,拉姆齊夫人會看著普魯。

  她坐在兄弟姐妹們中間,似乎總是在忙著,照料著不要出差錯,因此自己很少說話。為了牛奶裡的那條土蚣,普魯肯定沒少責備自己!拉姆齊先生把盤子扔出窗外時,她的臉變得多麼蒼白啊!在她父母間長時間沉默之時,她是多麼沮喪!不管怎樣,她的母親現在似乎在作出彌補;讓她放心一切都很好;向她保證將來有一天她也會有同樣的幸福。但是這種幸福普魯只享受了不到一年。

  她讓花從籃子裡掉了出來,莉莉想道,一面眯起眼睛退後一步,好像是要看自己的畫,然而她並沒有在畫,她所有的感官都處於恍惚狀態,表層凝凍但表層下面卻在高速活動。

  她聽任花從籃子裡掉出來,把它們拋散在草地上,然後勉強而猶豫地、但沒有任何疑問和怨言地——難道她不是有著俯首聽命的本領嗎?——也離開了。沿著田野、穿過白色的、鋪滿鮮花的山谷——她原可以這樣來畫的。那些山很莊嚴。山岩陡峭。海浪撞擊在山腳的岩石上,發出粗沉的聲音。他們三個人一起走去,拉姆齊夫人在前面走得很快,好像她期待著在拐彎處和什麼人相遇似的。

  突然,她正在看著的那扇窗子被後面的什麼淺色的東西襯得泛白。就是說,終於有人走進客廳了;有人坐在那張椅子裡。老天保佑,她祈禱著,就讓他們安靜地坐在那裡,可別亂跑出來和她說話。幸運的是,不管這人是誰,他一直呆在裡面;而且呆的位置正巧在臺階上投下了一個奇怪的三角形陰影。這稍稍改變了畫面的構圖。真有意思。可能很有用處。她又恢復了好心情。

  你必需一刻也不鬆懈自己強烈的感情一直盯著看,決心不讓任何東西影響自己,使自己分心,不被迷惑。你必需把這個景象——像這樣——緊緊鉗住,不要讓任何東西進來破壞它。你需要,她一面不慌不忙地用畫筆蘸顏料,一面想道,把體會放在普通的生活經驗的水平上,去感受那是把椅子,那是張桌子,而同時又感到,這是個奇跡,這使人狂喜。終究這個問題是可以解決的。哎呀,出了什麼事?一陣白浪從窗玻璃後掠過。一定是空氣引起了室內的騷動。她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使她窒息,感到極度痛苦。

  「拉姆齊夫人!拉姆齊大人!」她大聲呼喊,感到昔日的恐懼又回來了——不斷希望得到卻從來得不到。拉姆齊夫人仍然能夠給予她這樣的痛苦嗎?後來她仿佛默默地克制住了自己,這也成了普通的生活經驗的一部分,和椅子,桌子處在了同一個水平上。拉姆齊夫人——這完全是出於她對莉莉的好意——就那麼坐在椅子裡,手裡的毛衣針舞動,織著那雙棕紅包的長襪,影子投在臺階上。她就坐在那兒。

  她似乎有一樣東西必需和別人分享,然而又無法離開畫架。她心裡充滿了她正在想到的和她正在看到的東西。莉莉手裡拿著畫筆走過卡邁先爾先生,來到草坪的盡頭。現在那條船在哪兒?拉姆齊先生在那兒?她需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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