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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第十一章

  戰爭期間,有一次她走進一個禮堂,聽見他在講演。他在痛斥著什麼:他在譴責什麼人。他在鼓吹兄弟般的友愛。而她感到的只是,他怎麼可能愛他的同類?他對畫一竅不通,曾經站在她身後抽著劣質煙絲(「五便士一盎司,布裡斯柯小姐」),而且認為有責任告訴她女人不能寫作,女人不能畫畫,並不是因為他相信這一點,而是為了什麼古怪的原因他希望是這樣。現在他在那個講臺上,身材瘦削,滿臉通紅,聲音沙啞,鼓吹著友愛(在她用畫筆扒拉著的車前草叢中有許多螞蟻在爬來爬去一一充滿活力的紅螞蟻,挺像查爾斯·坦斯利)。她坐在空著一半的禮堂裡的座位上,嘲笑地看著他往那片冷颼颼的空間裡灌注友愛,突然,她的眼前出現了隨海浪上下起伏的那只舊木桶或是什麼的東西,以及拉姆齊夫人在卵石中找眼鏡盒的情景。「啊,天哪!真討厭!又丟了。別麻煩了,坦斯利先生。每年夏天我都要丟失上千個眼鏡盒呢,」

  聽到這話他把下巴重新貼緊衣領,仿佛他難以認可這樣的誇張,但是能忍受她這樣說,因為他喜歡她,而且他還討人歡心地笑了。他一定是在某一次出去遠遊,當人們分散開各自走回去時,向她傾吐過自己的心事。拉

  姆齊夫人曾告訴她,他負擔小妹妹的學費。這是非常值得讚揚的。莉莉知道得很清楚,自己對他的看法很荒唐,她仍在用畫筆扒拉著車前草。畢竟,一個人對別人的看法中多半都是荒唐的。這是為了服從於自己的個人目的。對於她來說,他是個替人受過者的角包。當她脾氣上來之時,她發現自己就會鞭笞他那精瘦的兩肋。如果她想認真地對待他,就不得不借助于拉姆齊夫人的言論,通過她的眼睛來看他。

  她堆起一個小山讓螞蟻去爬越。她對螞蟻世界的干擾使它們處於惶惶然的大混亂之中,不知該往何處去,有的奔向這邊,有的奔向那邊。

  你需要五十雙眼睛來觀察,她想道。要看透那麼一個女人,五十雙眼睛都不夠,她想:其中有一雙眼睛必需完全看不到她的美貌。你最需要的是某種輕如空氣的秘密官能,可以偷偷穿過鎖孔,在她坐著織毛線活時、聊天時、獨自默默坐在窗前時包圍住她;像保存輪船噴出的煙的生氣一樣將她的思緒、她的想像、她的欲望都獨自珍藏起來。

  樹籬對她意味著什麼,花園對她意味著什麼,海浪撞擊水花四濺對她意味著什麼?(莉莉抬起頭來,她看見拉姆齊夫人也是這樣拾起頭來的;她也聽見了海浪拍擊海灘的聲音。)還有當孩子們喊叫著「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打板球嗎?有的時候她的心裡有過什麼樣的悸動和震顫?她會暫時停下手裡的毛線活。她會帶上專注的表情。然後她又會鬆弛下來,突然一直在踱來踱去的拉姆齊先生會在她面前停住,某種奇異的顫慄會掠過她的全身,當他高高站在那兒低頭看她時,這震顫似乎將她抱住搖晃,使她極度激動不安。莉莉仍能看見他。

  他伸出手,把她從椅子裡扶起。不知怎地,好像他以前也這樣做過;好像有一次他也是這樣彎下身子,把她從船裡扶出來,那條船停靠在某個小島邊,離岸有幾英寸,需要紳士們這樣把女士們扶上岸。那是一幕老式的情景,幾乎應該出現用襯架支撐的女裙和上寬下窄的陀螺形褲子。拉姆齊夫人聽任他扶自己上岸時心裡想(這是莉莉的推測),現在時候到了;是的,現在她要說出來了。

  是的,她願意嫁給他。她從容地默默地上了岸。也許她只說了一個字,讓自己的手仍握在他的手裡。我願意嫁給你,她可能這樣說,手仍在他的手裡;但僅此而已。他們之間一次又一次地產生過同樣的激情——顯然是這樣,莉莉想,一面給她的螞蟻平出一條路來。她並沒有憑空捏造,她只不過是在展平人家多年前折疊起來給她的一件東西;一件她看見過的東西。因為在亂糟糟的日常生活中,周圍老有那麼多的孩子,那麼多的客人,你不斷有一種事物在重複的感覺——感到一件東西落在另一件東西已經落下之處,因而激起了回聲,在空中振盪、迴響。

  但是,她想,把他們的關係這樣簡單化地看待可能是個錯誤,她想到他們怎樣挽著手走過溫室,她披著綠披巾,他的領帶飛舞著。他們的關係決不是單調的幸福狂喜——她衝動性急,他易怒憂鬱。啊,不是的。臥室的門會在清晨被摔得砰砰響。他會怒衝衝地從桌旁跳起。他會颼的一聲把盤子從窗口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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