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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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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海面上沒有一絲斑痕,莉莉·布裡斯柯想道。她依舊站在那兒遠眺著海灣。大海像絲綢般在海灣伸展。距離有著奇妙的力量;她感到他們被盡沒其中,一去不復返,成了大自然的一個部分。大海是如此平靜,如此安寧,輪船本身已經消失了,但那一大股煙依然懸在空中,像一面低垂著的、哀哀惜別的旗子。] 那麼它是這個樣子的,這座島嶼,卡姆又一次把手指放在海水裡,心裡在想。她還從來沒有從海上看到過它。它是不是就那樣躺在海面上,中間凹進去,旁邊有兩塊陡峭的岩石,海水從那兒湧入,在島的兩邊遠遠地伸展開去。島很小;形狀有點像片豎立著的樹葉,於是我們乘上一條小船,她想像,開始給自己講一個從沉船上逃生的歷險故事。但是海水流過手指,一叢海藻消失在身後,此情此景,使她不願給自己講述一個嚴肅的故事;她需要的是歷險和逃生的感覺,因為在小船行駛之時,她想著的是,她父親因她不懂羅盤刻度而生氣,詹姆斯在盟約上的固執,以及她自己的痛苦,現在一切都悄然離去,都成為了過去,都順流而去了。 那麼接著而來的是什麼呢?他們要到什麼地方去呢?從深深插在水裡的冰冷的手上湧出了一股快樂的泉水,這是來自心情的變化,來自能夠逃生,來自歷險(她竟然還活著,他竟然在這兒)。從這個不可思議突然湧出的快樂的泉水中灑下的水滴,散落在她心中黑黑的、昏昏欲睡的形影上;它們屬一個未被理解的世界,在黑暗中旋轉,時而從這裡或那裡捕捉到一個火星;希臘、羅馬、君士坦丁堡。儘管它很小,形狀像一片豎立著的樹葉,灑滿金光的海水湧入海灣、在它的四周流動,她設想它在宇宙中也有著一席之地——即便是這樣的一個小島,對嗎?她想在書房裡的那些老先生是能夠告訴她的。有時候她故意從花園進到裡面去,就是為了看看他們在幹什麼。 他們都在那裡(可能是卡邁克爾先生或班克斯先生,又老又呆板),面對面坐在矮扶手椅上。她從花園進來的時候看見他們面前的《泰晤士報》亂七八槽,被翻得嚓嚓響,報上某人說了關於耶酥基督的什麼事;在倫敦街上挖出了一頭猛獁象;或者猜測偉大的拿破崙長得什麼樣?然後他們用乾淨的手指(他們穿著灰顏色的衣服;身上有股石南植物的香氣)把散亂的報紙歸攏在一起翻閱,蹺起二郎腿,偶爾簡短地說句什麼。她神情恍忽地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來然後站在那兒,看她父親寫東西,他寫得均勻整齊,從紙的一頭寫到另一頭,偶爾咳嗽一聲,或和對面的老先生簡短地說上兩句。 她站在那裡,書攤開著,心想,在這裡,你可以讓不論什麼思想都像一片泡在水裡的葉子一樣伸展開來;如果你的思想在抽著煙的老先生和嚓嚓作響的《泰晤士報》之間進展良好的話,那麼它就是正確的。看著父親在書房裡寫東西,她想(現在是坐在船上)他最可愛,他最有智慧;他既不自負也不是個暴君。真的,如果他看見她在那裡,在讀著一本書,他會和任何人一樣溫和地問她,難道她不需要他給她點什麼幫助嗎? 她怕自己的想法錯了,就看著正在讀那本封面亮亮的有像鷸鳥蛋一樣雜色花紋的小書的父親。不,沒有錯。現在再看看他吧,她想大聲對詹姆斯說。(但是詹姆斯的眼睛盯在船帆上。)他是一個愛挖苦人的畜生,詹姆斯會說。他總把談話引到他自己和他的書上,詹姆斯會說。他是個令人難以忍受的利己主義者。最糟糕的是,他是個暴君。但是你看!她說,眼睛看著他。現在你再看看他。她看著他蜷著腿讀那本小書;她熟悉那本小書的發黃的書頁,卻不知道上面寫的是什麼。書上的字很小,印得密密麻麻的;她知道在書的襯頁上。 他寫著晚飯花了十五個法郎;葡萄酒是多少錢;小費給了多少;所有的花銷都整整齊齊地加好寫在了頁末。但是這本在他的口袋裡放得磨圓了書角的書中寫的是什麼,她卻一點都不知道,他心裡想的是什麼他們誰都不知道。但他全神貫注在這本書中,以至於當他抬起頭來時,就像現在這樣,也不是為了看什麼東西,而是為了更準確地搞清某個想法。搞清了以後,他的思想又飛了回去,埋頭繼續看起書來。 他讀書的時候,她想,就像是在帶領著什麼東西、或是哄趕著一群羊、或是在一條狹窄的小路上不斷奮力攀登;有時走得又直又快,披荊斬棘前行,有時又似乎被樹枝撞了、被荊棘刺痛了眼睛,但他可不會讓這些東西戰勝自己;他繼續前進,翻過一頁又一頁。她則繼續給自己講述一個關於從沉船上逃生的故事,因為當他坐在那兒時她感到安全;安全,就和當年她從花園悄悄溜進房間去時的感覺一樣,那時她拿下一本書,而那位老先生突然放低手裡拿的報紙,簡要地說了些關於拿破崙的性格的話。 她回過頭越過海面凝視著那座小島。但見這片樹葉的輪廓已開始模糊。島非常小;非常遙遠。現在大海已經比海岸更為顯要。波浪在他們四周起伏翻騰,一根木頭在一個波谷中翻滾;一隻海鷗在一個浪峰上飛翔。她手指玩著水,心裡想,大概就在這裡沉下過一條船,她夢一般恍惚地喃喃道,我們死去了,各自孤零零地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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