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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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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卡姆望著上下波動、越來越遠也越來越寧靜的海岸,心裡在想,他們在那兒什麼也感覺不到。她的手在海水中畫出一道浪跡,她的腦子把綠色的漩渦和波紋構成各種圖案,麻木而滯重地幻想自己在水下世界漫遊,那裡串串珍珠附著在白色的水花上,那裡,在綠光下,她整個的心靈發生了變化,她的身體半透明地閃現在綠色的斗篷中。 這時,她手的周圍的渦流減弱了。水停止了急速的流動;世界充滿了輕微的吱嘎聲,可以聽見海浪衝擊和拍打船舷的聲音,好像他們是停泊在港灣裡。一切都似乎和人非常接近。詹姆斯兩隻眼睛一直盯著船帆,直盯得它變得像個熟人;這時這船帆完全耷拉了下來;船停了下來,在炎炎烈日下飄蕩著等待起風;遠離海岸,遠離燈塔,世界上的一切似乎都靜止不動了。燈塔變得巋然不動,遠處的海岸線變得固定住了。太陽更毒,大家似乎挨得非常近,都能感到相互的存在,而剛才他們幾乎忘記了別人。麥卡利斯特的釣魚線筆直地落人水中。但是拉姆齊先生繼續蜷腿坐著看他的書。 他正在讀一本亮亮的小書,封面有像鷸鳥蛋一樣的雜色斑紋。當他們在那令人討厭的風平浪靜中進退不得之時,他卻時不時地翻過一頁書:詹姆斯覺得他翻動每一頁書時那特別的動作都是沖他來的:時而間武斷,時而命令;時而含有讓人同情他的目的;在他父親一頁頁翻讀著那小小的書頁的所有的時間裡,詹姆斯一直害怕他會抬起頭來對他厲聲說些什麼。他們為什麼會滯留在這裡?他會質問,或說些類似的不講道理的話。詹姆斯想,如果他這樣做,我就拿把刀刺到他心臟裡去。 他腦海中一直保留著拿刀刺到他父親心臟裡去這個早已有之的象徵。只有現在,在他長大了一些,坐在這裡幹生氣地瞪著他父親的時候,才意識到他想殺死的並不是他,不是那個看書的老頭,而是落在他身上的那東西——也許他自己並不知道:那頭兇猛迅速的黑翅膀大鷹怪,爪子和利喙冰冷堅硬,它一而再地向你襲擊(他能感到它在啄他的光腿,他小的時候被啄過的地方),然後飛走,而他又恢復了原樣,一個老頭子、非常憂傷、讀著他的書。那鷹怪是他要殺死的,他要拿刀直刺它的心臟。 無論他做什麼——(他看著燈塔和遠處的海岸,感到自己什麼都可能去做)不論是經商、在銀行、當律師、做企業的經理,他都要鬥爭,都要追拿並消滅——他稱做暴行和專制的現象——即讓人幹他們不想幹的事情,剝奪他們說話的權利。當他說,「到燈塔去」的時候,他們誰能說「可是我不想去」?幹這個。給我拿那個。黑色的翅膀張開了,堅硬的鳥嘴撕啄著。而隨後他又坐在那裡讀起書來;他可能會通情達理地抬起頭來——誰也說不準。他可能和麥卡利斯特父子聊天。他可能會在大街上把一個金幣硬塞進某個凍僵了的老婦的手中,詹姆斯想;他可能在漁民的什麼運動比賽上呐喊助威;他可能會因激動而揮舞胳膊。或者他可能坐在餐桌的一端,一頓飯從頭到尾一聲不吭。 是的,小船在烈日下漂浮時詹姆斯心裡在想;有這麼一片極其荒涼嚴酷的覆蓋著積雪和亂石的荒原;近來當他的父親說了些什麼令別人驚異的話時,他常常感到在那裡只有兩對足跡,他和父親的。只有他們互相瞭解。那麼這種恐懼,這種仇恨又是什麼呢?他留連於往昔的歲月積存在心頭的重重樹葉層中,向樹林深處窺探,那兒光與影交替變幻,扭曲了一切的形狀,他在裡面跌跌撞撞,一會兒是由於陽光刺目,一會兒是由於黑影難辨,極力想找到一個形象好使自己的感受冷卻、超脫、以—個具體的形式得到圓滿的表達。 設想一下,也許就像一個幼童無助地坐在童車裡,或某人的膝蓋上,看見一輛馬車不知不覺間壓碎了一個人的腳?假設他先看見了腳,一隻在草地上的、光滑的、完整的腳;然後他看見了車輪;然後同樣的那只腳,已是被壓碎了,一片紫紅。但車輪是無罪的。因此現在當他父親大清早大步沿走廊而來,敲門叫醒他們到燈塔去之時,那輪子就壓過了他的腳,壓過了卡姆的腳,壓過了所有人的腳。他只能幹坐在那裡看著。 但是他想到的是誰的腳,這一切又發生在哪個花園裡?因為這類景象都得有個發生的場所;生長在那兒的樹木;開放的鮮花;某種光線;幾個人影。一切都傾向於發生在一個沒有這類陰沉氣氛、沒有這種亂舞雙手的花園裡;人們用普通的口氣說話。他們整天進進出出。有一個老太婆在廚房裡碎嘴嘮叨;風把遮簾吹得在窗子裡飄進飄出;花兒盛開,萬物生長;夜晚,在所有的碗碟之上,在長長的搖曳著的紅色和黃色的鮮花之上會罩上一層極薄的黃紗,就像一片葡萄的葉子。夜晚一切都變得更靜、更暗。但那葉子般的薄紗輕柔得光能將它掀起,聲音能他它皺起;他能透過它看見一個彎著腰的身影,聽到衣服的沙沙聲、鏈條的叮噹聲,時而走近,時而遠去。 正是在這樣一個世界裡車輪壓過了那個人的腳。他記得有什麼東西停留在他的頭頂上方,它的影子籠罩著他;不肯離去:什麼東西在空中活躍,什麼乾枯尖利的東西甚至落到了那裡,像一柄劍,一把彎刀,擊穿了甚至在那個幸福的世界裡的樹葉和鮮花,使它們乾枯、凋零。 「會下雨的。」他記得父親這樣說,「你們不可能到燈塔去。」 那時燈塔是座銀色的看上去朦朦朧朧的塔。有一隻在黃昏時突然睜開的柔和的黃眼睛。而現在一一 詹姆斯看著燈塔。他可以看得見刷成白色的岩石;那座光禿禿地直立著的塔;他可以看見塔身上刷著黑白的粗道道;他可以看見上面的窗戶;他甚至都能看見攤曬在岩石上的洗過的衣服。這麼說來這就是那座燈塔了,是吧? 不,他記憶中的那一座也是燈塔。因為沒有任何東西是單一的;那一座也是燈塔。隔著海灣很難看清楚它的。黃昏時分你抬起頭,就看見那只眼睛一開一閉,他們坐在涼爽愉快的花園裡,它的光似乎能照到他們。 但是他停止了遐想。每當他說「他們」或「一個人」,然後開始聽到某人走來時衣服的沙沙聲,某人走開時鏈條的叮噹聲,他便對留在房間裡的無論什麼人的存在變得極為敏感。現在是他的父親。氣氛變得極其緊張。因為如果還沒有風的話,那麼很快他的父親就會啪地把書一合,說:「現在是怎麼回事?我們為什麼在這兒漂著不動啊?」就像以前有一次,他在平臺上把利劍砍向了他和母親,使她全身發僵,當時如果手邊有把斧子、刀、或任何尖利的東西,他就會一把抓起直刺他父親的心臟。他的母親全身發僵,後來她的胳膊鬆弛了,他便感到她不再聽他說話了,她仿佛不知怎地站起來走開了去,剩下他在那裡,無能為力、滑稽可笑、坐在地板上抓看一把剪刀。 沒有一絲風。海水在船底發出撲突撲突的聲音,三四條馬鮫魚在淺得沒不住它們身子的水裡拍打著尾巴。任何時候拉姆齊先生(詹姆斯幾乎不敢看他)都可能驚醒過來,合上書,說出什麼刺耳的話來;但是暫時他仍在看書,於是詹姆斯繼續悄悄地接著回想,她是什麼模樣,那天她去了哪裡?他悄悄地想著,仿佛他光著腳偷偷走下樓去,生怕踩上一塊吱嘎響的地板而驚醒了看門狗。 他開始跟在她後面從一間屋於到又一間屋子,最後來到了一間光線是藍色的屋子裡,仿佛是從許多瓷盤子上反射出來的光,她在那裡和什麼人說話;他聽著她說話。她和一個僕人說話,想到什麼說什麼。「我們今晚會需要一個大盤子。放在哪兒了——那只藍顏色的盤子?」只有她才說實話;他也只有對她一個人才說實話。也許這就是她對他有著永恆的吸引力的源泉;她是一個你可以把想到的什麼話都告訴她的人。但是在他想到她的時候,他一直都意識到他的父親在追隨著他的思路,盯它的梢,使它顫抖、猶豫。 最後他停止了回憶;他坐在陽光下,手放在舵柄上,眼望著燈塔,沒有力量移動,沒有力量拂去一顆接一顆落在他心上的痛苦的微粒。似乎有一根繩子把他捆在那裡,是他的父親打的結,他只有拿把刀刺穿它才能逃脫……但就在那一刻船帆慢慢轉了過來,漸漸被風鼓起,小船似乎抖了抖身子,然後半睡半醒地開始航行,隨後她完全醒了過來,飛速破浪而去。這份輕鬆的感覺真是太美妙了:他們之間的距離似乎又加大了,感到自在舒暢,從船側斜拋下的釣魚線又繃緊了起來。但他父親並沒有被驚動,他只是神秘地高舉起右手,然後又讓它落間到膝蓋上,仿佛在指揮著什麼秘密的交響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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