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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第六章

  現在她凝視著客廳前的臺階,她通過威廉的眼睛看見了一個女人的身影,安詳寧靜,低垂著雙眼。她坐在那兒沉思默想(那天她穿的是件灰色衣服,莉莉想道),她低垂著目光。她永遠不會抬起眼睛來的。是的,莉莉專注地看著,心裡想。我肯定見過她這個樣子、但穿的不是灰色衣服;也不是這麼沉靜、這麼年輕、這麼安詳。這個身影很容易就來到了莉莉的跟前。她驚人地美麗。威廉是這麼說的。

  但美並不是一切。美有它的不良後果——它來得太容易,來得太完整。它使生活停止——凍結了生活。它使人們忘記了心靈的小小騷動;臉上出現的紅暈或蒼白、某種奇怪的扭曲、某種光亮或陰影,這些使得那張臉一時變得難以辨認,然而卻賦予了它讓人永難忘懷的品質。在美的掩蓋下抹平這一切要簡單得多。但是,當拉姆齊夫人把前後翹起的布帽子往頭上—扣、或當她跑過草地、或責備園丁肯尼迪的時候,她臉上具有的是什麼樣的神情?莉莉納悶地想。誰能告訴她?誰能幫助她找到答案?

  她很不情願地從沉思中返回到外部世界中來,發現自己思緒已不在畫上,她像看什麼虛幻的東西一般茫然地看著卡邁克爾先生。他躺在椅子上,兩手交叉著放在巨大的肚子上,既沒有在看書,也沒有睡覺,而是像個吃飽了就滿足的動物在曬太陽。他的書已經掉在了草地上。

  她很想直接走到他的面前對他說,「卡邁克爾先生!」於是他會和平時一樣抬起那雙朦朧呆滯的綠眼睛,仁慈地看著她。可是人們只有在知道要對別人說些什麼的時候才會叫醒他們。但她想說的不是一件事,而是一切的事。打亂並割裂思想的零星碎語什麼也表達不了。「關於生活,關於死亡;關於拉姆齊夫人」——不,她想,她沒法對任何人說任何事。

  一時的緊迫感之下說出的話從不能達到目的。詞句飄向一側,打在目標下方幾英寸之處。於是人們就放棄了;那想法重又沉入心底;人們變得像多數中年人一樣,謹慎、詭秘、眉間刻著皺紋,一付憂慮的神情。因為人們如何能用語言表達這樣的肉體的情感?表達在那兒存在著的空虛?(她正凝視著客廳的臺階;它們顯得非常空落。)這是人的肉體上的感受,不是心靈上的。

  和空落落的臺階一起到來的肉體的感覺突然變得令人極端不快。想要卻得不到,這使她全身產生了一種硬邦邦、空虛和緊張的感覺。想要卻得不到——想要再想要——這是如何使人悲痛、一而再地使人悲痛的事啊!啊,拉姆齊夫人!她默默地呼喊著,向著那個坐在船旁的存在,那個由她而生的抽象的形體,那個穿灰色衣服的女人,呼喊,似乎在責怪她的離去,責怪她離去以後又重新歸來。她原覺得思念她似乎是很安全的。

  她是幽靈,是空氣、是虛無、是一件白天黑夜任何時候由著你隨意地安全地玩弄的東西,她也一直是這樣一件東西,然而突然之間她卻伸出手來如此使勁地折磨你的心。突然,客廳前空落落的臺階、客廳內椅子的飾邊、在平臺上打滾玩的小狗、花園裡的草浪和風的低語,全都變成了華麗地裝飾在一個完全空無的中心的四周的曲線和阿拉伯式的圖案。

  「這是什麼意思?你如何解釋這一切?」她再次轉身向著卡邁克爾先生,想這樣問他,因為在這個清晨,整個世界似乎都融化成了一個思想的深潭,一個現實的深灣,她幾乎可以想像,如果卡邁克爾先生說了話,會有小小的一滴眼淚打破潭面的平靜。那麼然後呢?會有什麼東西浮現。會有一隻手伸出水面,一把刀閃出寒光。當然這都是一派胡言。

  她產生了一個奇異的念頭,覺得他還是聽到了她未能說出來的話。他是一個令人費解的老人,帶著沾在鬍子上的黃色污漬、他的詩作、和他那令人難解的一切,安詳地航行在一個滿足了他一切需要的世界上,她甚至認為他只需在草坪上他躺著的那個地方放下手去就能夠撈起任何他所需要的東西。她看著她的畫。她猜想他的回答會是——「你」和「我」和「她」都會死亡消失;沒有任何東西是永存的;一切都在變;但是文字不會變,繪畫不會變。

  然而,她想,畫會被掛在閣樓上;會被卷起來扔在沙發底下;但即便如此,即使是那樣的一張畫,也還是不會變的。你可以說,甚至是這幅信筆塗畫的東西,還不是那幅畫成的畫,而只是一個企圖,也會「永遠存在」,她打算這樣說,或者只是無言地暗示出這層意思,因為這些字如果說出來,連她自己聽了也會覺得過於吹噓了;當她去看這回畫時,她驚奇地發現她看不見它了。她眼中充滿了滾燙的液體(她一開始並沒有想到是眼淚),使視線模糊,並順著面頰滾落下來,但並沒有影響她嘴唇的堅定。她在其他的一切方面都能很好地控制自己——哦,是的!那麼她是在為拉姆齊夫人而哭,卻又並未意識到任何不快活嗎?她又想像在和老卡邁克爾先生說話了。

  那麼是怎麼回事呢?這意味著什麼,事物會伸出手來抓住你嗎;刀會砍傷人嗎;拳頭會攥緊起來嗎?難道就沒有安全了嗎?無法懂得世界的規律嗎?沒有指導、沒有庇護、而一切都是奇跡,只能從塔尖縱身躍入空中嗎?難道,即使對老年人來說,這就是生活?——令人吃驚、出乎意料、神秘未知?片刻之間她感到如果他們兩人都站起來,就在此時此地,在草坪上,要求得到一個解釋,為什麼生命是如此短暫,為什麼如此費解,如果他們說時口氣激烈,像兩個有充分準備的、不應對他們隱瞞任何事情的人,那麼美將會自動蜷縮起來,空白將被填滿,那些空洞的裝飾會構成形態;如果他們呼叫的聲音夠響的話,拉姆齊夫人就會回來。「拉姆齊夫人!」她說出了聲來,「拉姆齊夫人!」眼淚流下了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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