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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明塔厭煩兔子,莉莉想道。但是明塔從未流露出來過。她從不說在咖啡廳下棋一類的事。她對此太敏感,惟恐提起。但是還是接著講他們的故事吧——現在他們已經度過了危險階段。她去年夏天有段時間住在他們家,汽車壞了,明塔不得不給他遞工具。他坐在路邊修車,她給他遞工具時的樣子——事務性的、坦率的、友好的——證明情況正常了。他們不再「相愛」;不了,他已經有了另外一個女人,一個嚴肅的女人,頭髮梳成辮子,手裡提個文件箱(明培曾充滿感激地、幾乎是帶看羡慕地描述過她),她參加會議,在地價稅和資本課稅問題上和保羅有著共同的觀點(這些觀點變得越來越鮮明了)。他們之間的這個關係不僅沒有使保羅和明塔的婚姻解體,反而拯救了它,當他坐人路邊她給他遞工具時,顯然他們是極好的朋友。

  這就是雷勒夫婦的故事,莉莉微微笑了。她想像自己把這講給拉姆齊夫人聽,她會非常好奇地想知道雷勒夫婦後來怎麼樣了。她告訴拉姆齊夫人那樁婚姻不很成功時,會感到得意洋洋。

  唉,死去的人,莉莉心想,她在畫的構思上遇到了點障礙,使她停下來,退後了一英尺左右,琢磨開了。唉,死人的人!她喃喃道,你同情他們,你把他們撇在一邊,甚至還有點蔑視他們。他們由著我們擺佈。拉姆齊夫人已經離開了,消失了,她想。我們可以不顧她的願望,通過改良把她的有局限性的陳舊觀念根摒除掉。她離我們越來越遠。

  莉莉似乎看見她在歲月的長廊的盡頭,在那麼多不和時宜的話裡,偏偏嘲弄地說,「結婚吧,結婚吧!」(她在清早筆直地坐在那裡,小鳥已在外面花園裡開始啾唧)。你不得不對她說,事情的發展全都違背了她的意願。他們那樣很幸福;我這樣很幸福。生活完全變了。在這種情況下,她的全部存在,就這她的美麗也一時變得落滿灰塵、陳腐過時了,有一刻兒功夫,莉莉站在那兒,太陽曬得後背發燙,她總結了雷勒夫婦的生活、感到自己勝過了拉姆齊夫人,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保羅如何到咖啡廳去,並且有個情婦;不會知道他如何坐在地上,明塔給他遞工具;不會知道她如何站在那裡畫畫,沒有嫁人,甚至連威廉·班克斯也沒有嫁。

  拉姆齊夫人已經把這件事計劃好了。如果她活著,也許她會硬讓他們結婚的。那個夏天拉姆齊夫人已經認為他是「心眼最好的男人」了。他是「他那一代人中最好的科學家,我丈夫說的」。而且他還是「可憐的威廉——我去看望他時,發現他家裡一件像樣的東西也沒有,真讓我難過——連給他收拾鮮花的人都沒有」。於是他們被打發一同出去散步。拉姆齊夫人帶著那不易被人抓住的淡淡的諷刺口吻對莉莉說,她有個科學的頭腦;她愛花;她非常嚴謹。拉姆齊夫人對婚姻的這種狂熱是怎麼回事?莉莉問自己,一面在畫架前走來走去。

  (突然,突然得就象流星劃過天空一般,她腦海中似乎燃起了紅色的火光,火光從保羅·雷勒身上發出,整個把他籠罩了起來。它像在遙遠的海灘上的野蠻人作為某種慶典的象徵而燃起的大火。她聽到了熊熊的火聲和燃燒的木材的爆裂聲。周圍許多英里之內的海面被映照得火紅金黃。煙火中混合著酒的芳香,使她陶醉,因為她又一次產生了想縱身跳下懸崖,為尋找一枚珍珠胸針而被淹死的魯莽的願望。

  熊熊的火聲和燃燒的木材的爆裂聲使她恐懼和厭惡,產生了反感,仿佛她在看到它的壯麗和力量的同時也看到了它是如何貪婪地、可憎地吞噬了這幢房子裡的寶貴財富,她感到憎恨。但是作為一個景象,其壯觀程度超過了她經歷中見過的一切事物、像天涯海角的一座荒島上的煙火信號,年復一年地燃燒著,你只要一提「在戀愛」,保羅的火焰就會像現在這樣馬上燃起。火勢減弱了,她笑著對自己說,「雷勒這兩口子」;想起保羅如何到咖啡廳去下棋。)

  不過她只是非常僥倖才逃過了婚姻這一劫難的,她心想。她在看著那張桌布,突然想到她要把那棵樹移到中間去,並不需要嫁人,當時感到一陣巨大的喜悅。她現在感到可以勇敢地面對拉姆齊夫人了——這是對拉姆齊夫人之于她的驚人操縱力的禮贊。她說,幹這個,人們就去幹這個。就連她和詹姆斯坐在窗口的影子都充滿了權威。她想起了威廉·班克斯因為她忽略了母子二人的意義而感到多麼震驚。

  難道她不贊慕他們的美嗎?他問。但是她記得當她解釋這並不是出於不敬:那兒的光需要在那兒有個陰影,等等,威廉睜著聰明的、孩子般的眼睛聽她講述,她並不打算小看他們都認為拉斐爾曾經處理得極好的一個題材。她不是在說挖苦的話。而是正好相反。感謝他那科學的頭腦,他懂得了她的意思——證明了他不帶偏見的理解力,這給了她很大的愉快和安慰。那麼,她可以和一個男人嚴肅地談論繪畫了。真的,他的友誼是她生活中的樂趣之一。她愛威廉·班克斯。

  他們一起到漢普頓宮去玩,他真是個十足的紳士,總是到河邊散步,好讓她有足夠的時間用洗手間。這反映了他們關係的特點。在許多事情上都相互默契。那時他們一個夏天又一個夏天地在漢普頓官眾多的庭院中漫步,欣賞建築的協調和滿園鮮花,他便會一邊走一邊給她講各種事情,透視法啦、建築學啦,有時他會停下來端詳一棵樹,或湖上的景色,或含含糊糊地、神情冷淡地誇誇一個小孩(他沒有女兒——這是他最傷心的事情)。

  對於一個把這麼多時間都化在實驗室的男人來說,這種神態是很自然的,因為他一出門這個外部世界似乎就會使他眼花繚亂,因此他走得很慢,抬起手來遮住射進眼睛的陽光,停下腳步,把頭使勁往後一仰,就為了深深地吸上一口氣。然後他會告訴她他的管家休息了;他必須買塊新地毯鋪樓梯。也許她願意和他一起去給樓梯買塊新地毯吧。有一次,一件什麼事使他談起了拉姆齊夫婦。他說他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戴著一頂灰色的帽子;頂多不過十九或二十歲。她驚人地美麗。他站在那兒凝視著漢普頓官的林蔭路,仿佛他仍能在噴泉之間看到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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