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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不吃,她說,她不想吃梨,其實她一直在留意地保護著那盤水果(但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希望誰也不要碰它。她的目光在水果的曲線和陰影之間來回移動,先停留在低地生產的深紫色的葡萄上,然後移到貝殼果盤堅硬的隆起的邊上,時而讓紫色襯托黃色,時而讓圓形和弧形對比,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做,也不知道為什麼每次這樣做時心裡都感到越來越安詳;直到,啊,多麼遺憾他們竟然這麼幹了——一隻手伸了過來,拿了一個梨;把一切都破壞了。她惋惜地向蘿絲看去。她看著坐在賈斯珀和普魯之間的蘿絲。真奇怪自己的孩子竟會做這事!

  看到他們,她的孩子們,在那兒坐成一排,有一種多麼奇怪的感覺賈斯珀、蘿絲、普魯、安德魯,他們幾乎一聲不響,但是她從他們嘴唇的輕輕抽動猜測,他們之間有著自己的玩笑。它和這兒的事沒有關係,他們藏在心裡等回到自己的房間以後再去笑個痛快。她希望他們要笑的不是他們的父親。不是的,她想不是的。究竟是什麼呢,她帶著幾分傷感地想道,因為她感到他們要等她不在場時才會大笑。

  在那些板著的、沒有表情的、面具般的面孔後面藏著那一切她所不知道的事情,他們很難參加進大人的談話中;他們像旁觀者、檢查員,有點超出成年人,或和他們有著一段距離。不過當她今晚看著普魯的時候,她覺得對於普魯來說情況不完全是這樣:她正在開始移向成人世界、落向成人世界。她臉上微微發亮,仿佛坐在對面的明塔的滿面紅光,那激動、那對幸福的期盼,反射到了普魯的臉上,仿佛男女之愛的太陽從桌布的邊緣升起,她並不知情地向它俯下身去迎接它:她不停地看著明塔,既羞澀又好奇,使得拉姆齊夫人的目光在他們倆人間移來移去,心裡在對普魯說,有一天你會和她一樣幸福的。你會比她幸福得多,她補充道,因為你是我的女兒,這是她話的含義;她的女兒一定要比別人的女兒幸福。但現在晚餐結束了。該離席了。他們只是在把盤子上的食物扒拉著玩而已。她丈夫在講著什麼故事,他和明塔就打賭的事在開玩笑,她得等到大家聽完笑完,然後站起身來。

  她喜歡查爾斯·坦斯利,她突然想道;她喜歡他的笑聲。她喜歡他,因為他對明塔和保羅生了那麼大的氣。她喜歡他那笨手笨腳的樣子。在那個年輕人身上畢竟還有許多長處。至於莉莉,她把餐巾放在盤子旁,心裡想,莉莉總有自己的笑料。你不用為她操心。她等待著。她把餐巾寒在盤子邊底下。唉,他們講完了嗎?沒有,那個故事又引起了另外一個故事。

  她丈夫今晚情緒極好,她猜想是在喝湯事件後想和老奧古斯塔斯彌合一下,所以把他也吸引到談話中來——他們在講他們大學時共同認識的一個人的故事。她看了看窗子,由於玻璃完全黑了,映出的燭光更明亮了。她看著外面,傳到耳中的聲音顯得很奇怪,像是大教堂做禮拜的聲音,因為她沒有在聽具體的詞句。突然爆發的笑聲,以及緊接著一個人(明培的)單獨說活的聲音使她想起了在某個羅馬天主教堂裡成年男子和男童在宗教儀式上大聲用拉丁文誦經的情形。她等待著。她的丈夫在說話。他在背誦什麼,從它的節奏和他聲音中的興奮和憂鬱韻味,她知道他是在背詩:

  出來沿花園小徑而上。
  盧裡亞娜,盧裡莉。
  月季盛開引來蜜蜂忙采蜜。

  詞句(她看著窗子)聽起來像漂浮在窗外水面上的花兒,與他們沒有任何聯繫,好像沒有人說詞句自己就出現了似的。

  我們所有過去的生活和未來的生活裡
  都充滿了樹木和更迭的樹葉

  她不明白詩句的意義,但很像音樂,這些詞句仿佛是她自己的聲音說出來的。在她的軀體之外,流利自然地說出了整個晚上她嘴裡在說著別的而心裡真正想說的話。她不用回頭看也知道,桌旁的每一個人都在聽著這個聲音說:

  我不知道你是否感到
  盧裡亞娜,盧裡莉

  聲音帶著她懷有的同樣的寬慰和喜悅,好像終於說出了應說的話,是他們自己的聲音在說話。

  但是聲音停止了。她環顧四周。她迫使自己站了起來。奧古斯塔斯·卡邁克爾已經站了起來,手裡拿著的餐巾看上去像個白色長袍。他站在那兒吟誦:

  看著國王們策馬
  穿越草地和盛開著雛菊的牧場
  佩著棕桐葉杉木箭束,
  盧裡亞娜,盧裡莉,

  當她走過他身旁時他微微轉身向她,重複著最後的一行:

  盧裡亞娜,盧裡莉,

  並向她鞠躬,仿佛在向她表示敬意。不知道為什麼,她感到他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喜歡她一些;她懷著寬慰和感激彎身回禮,從他為她開著的門走了出去。

  現在必須把所有的事都向前推進一步。她一隻腳踩在門檻上,在眼前的情景中再停留了片刻,這個情景甚至就在她凝視著的時候就逐漸消失了。當她走過去挽起明塔的胳膊離開餐廳時,情景就變了,呈現出了不同的樣子;她回過頭去再看最後一眼時,明白一切已經成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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