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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莉莉想要強烈地、不容反對地表明她渴望幫助他,她想像著在黎明的海灘上是她撲向被一塊石頭半遮著的那枚胸針,這樣她便被包括在了水手和冒險家的行列之中。但他對她的提議會如何回答呢?實際上她是帶著她很少允許自己流露的感情提出來的,「讓我和你一起去吧」;而他卻笑了。他的意思究竟是同意還是不同意——也許都有吧。

  但主要不是他的意思——是他發出的那古怪的輕笑聲,似乎是在說,你要是願意就從懸崖上跳下去好了,我才不在乎呢。他當著她的面就顯示出愛的熾烈、可怕、殘酷和肆無忌憚。它灼傷了她,莉莉看到明塔在桌子的另—頭討拉姆齊先生的歡心,不禁為她暴露在愛的毒牙之下而害怕,並為自己感到慶倖。她看到桌布圖案上的那只鹽瓶對自己說,反正她用不著結婚,感謝上帝:她用不著經受這種降低人格的事。她可以避免遭到削弱。她要把那棵樹多往中間挪一點。

  事情的複雜性就在於此。她的經歷,特別是住在拉姆齊家時的經歷,使她同時強烈地具有兩種截然相反的感覺;這是你的感覺,這是一方面;那是我的感覺,這是另一方面,而它們在她的頭腦中搏鬥,就像現在這樣。這種愛是如此美好,如此令人激動,使我在它的邊緣顫抖,並一反自己的習慣,主動提出到海灘上去尋找一枚胸針;同時它又是人類感情中最愚蠢、最野蠻的一種,把一個有著寶石般側影的好小夥子(保羅的臉部輪廓優美)變成了一個在大街上拿著根撬棍的惡少(他狂妄自大,他傲慢無理)。

  然而她對自己說,從開天闢地以來人們就一直歌頌愛情;為它奉上數不清的花環和玫瑰;如果你問上十個人,九個會對你說他們惟一想得到的就是愛情;而女人們,根據她自己的經驗,會永遠感到,這並不是我們所要的;再也沒有比愛情更沉悶乏味、更幼稚可笑、更野蠻殘酷的了;然而愛情卻又是美麗和必須的。那麼怎麼辦,怎麼辦?她問道,似乎期望著別人把爭論繼續下去,仿佛在這樣一種爭論中,你只管射出自己小小的一箭,它顯然射不中的,留待其餘的人繼續進行下去;於是她重又傾聽別人在說些什麼,也許他們會在這個愛情問題上給她一些啟示。

  「再有,」班克斯先生說,「還有那種英國人稱做咖啡的液體。」

  「啊,咖啡!」拉姆齊夫人說。但其實問題更大的是(莉莉可以看出,她已經十分興奮,說話的口氣非常強烈)沒有真正的黃油和潔淨的牛奶,她激動地、滔滔不絕地描述著英國乳製品業的惡劣狀況,牛奶送到門的時已經成了什麼樣子。她仔細瞭解過這件事,正要證明她的指控時,突然,從坐在中間的安德魯開始,就像烈火從一叢荊豆躥到又一叢荊豆,全桌的人都笑了。她的孩子們笑了;她的丈夫笑了;他們嘲笑她,她被大火包圍,被迫掩甲卸炮,她惟一的回擊是讓班克斯先生看到餐桌上人們對她的嘲笑和奚落,以此作為一個例子,證明如果你攻擊了英國公眾的偏見,會落得怎樣的下場。

  然而,她記著莉莉剛才幫助她照應過坦斯利先生,而現在超脫在談話之外,便有意對她加以區別對待;她說「反正莉莉同意我的看法」,這樣就把她也拉了進來,使她稍稍有點不安,稍稍有點吃驚。(因為她正想著關於愛情的事。)他們倆都超脫在外,拉姆齊夫人剛才在想,莉莉和查爾斯·坦斯利都這樣。他們倆都因另外兩個人的喜形於色而忍受著煎熬。他顯然感到自己完全被冷落了;有保羅·雷勒在場,沒有哪個女人會對他看上一眼的。可憐的傢伙!不過他還有他的論文,是關於某個人對某件事的影響的:他能自己照顧自己。

  而莉莉就不同了。她在明塔的光豔之下黯然失色;她穿著那條小灰裙子、加上—張縮攏著的小臉和一雙中國式的小眼睛.變得更加不顯眼了。她的一切都是那麼小。但是,拉姆齊夫人要求她幫助時(因為莉莉應該為她證明,她談論奶制品時並不比她丈夫談論靴子時話更多——他談起他的靴子來,一說就是個把小時),把她和明塔做著比較,想道,這兩個人裡,到四十歲時莉莉會比明塔強。在莉莉身上貫穿著某種東西;閃耀著某種東西;一種拉姆齊夫人確實非常喜歡的屬￿她自己的東西,但是她恐怕沒有哪個男人會喜歡。

  顯然不會,除非是一個年紀大得多的男人,如威廉·班克斯那樣的。再說他是關心的,是的,有時拉姆齊夫人想,自從他的妻子去世後,他也許對她是關心的。當然,他並沒有在「戀愛」;這是那無數難以分類的好感中的—種。啊,別瞎想了,她想道:威廉一定得和莉莉結婚,他們之間有著這樣多共同的東西:莉莉是多麼喜歡花啊。他們倆都冷漠超脫,無所求於世。她一定要為他們安排出去長時間地散一次步。

  她竟然愚蠢地安排他們隔著桌子對坐。這可以在明天加以補救。如果明天天氣好,他們應該去野餐。一切都似乎是可能的。一切都似乎是恰當的。剛才(但這不可能持久,她想,趁大家都在談論靴子時她把自己和眼前這一刻隔斷開來),剛才她獲得了安全感;她像一隻鷹在空中盤旋停留;像一面在充溢著她全身每一根神經的歡樂氣氛中飄揚的旗幟,這歡樂甜蜜地、毫不張揚地、莊嚴地充溢在她每根神經之中,因為,她看著在一起吃飯的人們,心想,這歡樂來自她的丈夫、兒女和朋友們;所有這一切都從這深沉的靜謐中升起(她正給威廉·班克斯再添很小的一塊肉,往砂鍋的深處看著),似乎沒有任何特別的原因,現在這歡樂停留在那裡,像一縷輕煙,像一層上升的霧氣,把他們安全地結合在一起。什麼也不用說,什麼也不能說。

  它就在那裡,充斥在他們周圍。她小心地給班克斯先生挑了一塊特別嫩的肉,心裡感到這歡樂帶有永恆的色彩;那天下午她在另一件不同的事情上已經有過這種感覺;在事物之間省著某種一致性,一種穩定性;她的意思是,有種東西不會受到變異的影響,(她看了一眼反射著波動的燈光的窗子)像紅寶石般,面對著浮光掠影、虛幻世界放射出奪目的光芒;於是今晚她再次產生了今天已經有過了一次的那種感覺,一種平靜、安寧的感覺。她想,就是這樣的時刻構成了永恆。這一刻也會成為永恆的。

  「是的,」她讓威廉·班克斯放心,「肉足夠大家吃的。」

  「安德魯,」她說,「把盤子拿低點,不然我會把菜灑出來的。」(法式燜牛肉大獲成功。)她放下勺子,感到這兒就是事物核心處的靜謐的空間,她可以在這裡活動或休息;現在可以等待、傾聽(他們的菜都已添好了);這時可以像只鷹突然從高處飛落而下,輕鬆地在笑聲中升沉,把全部重量落在餐桌的另一頭她丈夫正在說著的話上,他在談著一千二百五十三的平方根,這個數碰巧是他火車票的號碼。

  這些都是什麼意思?直到今天她也沒有任何概念。平方根?那是什麼東西?她的兒子們知道。她把身體向他們靠去,聽他們談話的內容;他們在談立方根和平方根;伏爾泰1和斯塔爾夫人2;拿破崙的性格;法國的土地使用制度;羅斯伯裡勳爵3;克裡維4的回憶錄;她讓這令人欽佩的男性智慧的織物支撐住她、維

  持著她,這男性智慧像上下左右交叉著的鋼鐵大樑,撐住搖擺晃動的織物,支撐起整個世界,使她可以把自己完全交給它,甚至可以把眼睛閉上,或者張張閉閉,就像個小孩子躺在枕頭上抬眼對著樹上的層層枝葉眨眼睛。這時她驚醒過來。織物仍在被編織著。威廉·班克斯正在稱讚司各持的韋弗利系列小說。

  注:

  1、伏爾泰(1694-1778),法國作家、歷史學家和哲學家。
  2、斯塔爾夫人(1766—1817),法國女文人,由於反對拿破崙而大多數時間居住在國外。她的政治文化沙龍在當時極其有名。
  3、羅斯伯裡(1847—1929)英國政治家,于1866及1892-1894任外交部長,1894-1895任首相。
  4、克裡維(1768-1838),英國政治家和官員,以其回憶錄聞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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