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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第十七章

  那麼,事情一定是發生了,拉姆齊夫人心想;他們訂婚了。一時間她產生了一種她以為再也不會產生的感情——嫉妒。因為他,她的丈夫,也感覺到了——明塔激動得容光煥發;他喜歡這些女孩子,這些臉蛋紅撲撲的金髮少女,她們身上有種倉促的、帶點任性和輕率的氣息,不「刮淨汗毛」,也不像他所說的可憐的莉莉·布裡斯柯那樣「小氣」。她們有著某種她自己不具備的品質,某種光彩,某種濃烈的風度,能夠吸引他,使他快樂,使他寵愛明塔這樣的女孩子。她們可以給他剪頭髮,給他編錶鏈,或判斷他的工作,大聲喊他(她親自聽見過),「過來,拉姆齊先生;現在輪到我們打敗他們了。」於是他就會出來打網球。

  可是她實際上並不嫉妒,只是有時當她強使自己看著鏡子,看到自己老了時,心中有點怨恨而己。這也許是她自己的錯。(修理溫室的賬單以及所有其他的事情。)她很感激她們和他打趣(「你今天抽了幾煙斗煙了,拉姆齊先生?」),這使他似乎變成了年輕人;一個對女人非常有吸引力的男人,沒有了負擔,不再處於他工作之偉大世界的苦難或他的聲名成敗的壓力之下,而是再一次如她和他最初相識時那樣,瘦削但瀟灑殷勤;她記得,他扶她下船;帶著一副討人喜歡的樣子(她看著他,他看上去驚人地年輕,正在逗明塔):至於她自己——「放在那兒吧。」她說,一面幫助那個瑞士女僕把放著燜牛肉的棕色大缽輕輕放在她面前——至於她自己,她喜歡自己的呆小夥子。保羅必須得坐在她的旁邊。

  她替他留著一個位子。真的,有時候她覺得她最喜歡的就是那些呆小夥子。他們不拿論文來麻煩你。說到底,那些極端聰明的男人們錯過了多少東西啊!真的,他們都變得多麼乾巴巴的啊!在保羅入座時她想道,他身上有著某種非常迷人之處。她覺得他的舉止十分可愛,還有他那輪廓分明的鼻子和他明亮的藍眼睛。他非常體貼人。他會告訴她——既然現在大家重又交談了起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們回過頭去找明塔的胸針。」他說著在她身旁坐了下來。「我們」——這已經足夠了。從他嗓音的升高、費勁地說出一個困難的詞語的樣子,她知道這是他第一次說「我們」。「我們」做了這,「我們」做了那。他們一輩子都要這樣說了,她想道,這時瑪爾特微帶炫耀地揭開那只棕色大缽的蓋子,一股橄欖、油和肉汁的香味撲面而來。廚娘在這道菜上整整化了三天的時間。

  拉姆齊夫人把勺子伸進酥軟的肉裡時心想,她一定要非常小心,給威廉·班克斯挑一塊特別嫩的肉。 她看著缽子裡面,缽子的壁閃閃發亮,大量可口的棕黃色的肉塊,加上月桂葉和調味酒,心想,這將是對這樁好事的慶賀——她心頭升起了一種奇特的歡慶節日的感覺,既異想天開又充滿柔情,仿佛在她心中喚起了兩種情感,一種是深沉的——因為還有什麼比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愛更嚴肅、更高於一切、更令人難忘呢?在這份愛的懷抱裡蘊生著死亡的種子;而與此同時,這些相愛著的人,這些兩眼閃著光進入到夢幻世界的人,必須戴著花環,讓大家嘲弄地圍著他們跳舞。

  「真是巨大的成功。」班克斯先生暫時放下刀子,說道。他剛才專心地吃著這道菜。味道很濃;肉很嫩。烹製得十分到家。在這樣遠離城市的地方,她怎麼能做到這一切的?他問她道。她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他對她所有的愛慕,所有的敬仰又都回來了;而她是知道這一點的。

  「是我祖母的一個法國菜譜,「拉姆齊夫人說,聲音裡有著極大的喜悅;當然這是法國菜,在英國所謂的烹調簡直是可怕之極(大家都表示同意)。就是把捲心菜放進水裡去煮。就是把肉烤得像牛皮。就是把美味的蔬菜皮全削掉,「蔬菜皮,」班克斯先生說,「是最有營養的。」再說有多浪費,拉姆齊夫人說。一個英國廚子扔掉的東西足可以養活一家法國人。

  她意識到威廉的愛慕重又回到了她的身上,一切又都好了,她的擔心已成過去,現在她又可以自由地慶祝勝利嘲笑人生了,這極大地鼓舞了她,她開杯大笑,她手舞足蹈,致使莉莉想道,她是多麼幼稚,多麼可笑,坐在那裡重又敞露出她全部的美,大談蔬菜皮。她身上有著某種令人害怕的東西。她是無法抗拒的。她最終總能達到自己的目的,莉莉想。現在她又把這事辦成了——保羅和明塔看來已經訂婚了。班克斯先生在這裡吃晚飯了。她就這麼簡單、這麼直截了當地通過她的希望使大家身不由己地被她迷住;莉莉把她的豐富的內心和自己精神世界的貧乏進行對比,猜想部分是出於對這個奇異的、令人害怕的事件的信念(因為她的臉上喜氣洋洋——她看上去並不年輕,但容光煥發),才使事件的中心保羅·雷勒激動得發抖,但又心不在焉,若有所思,沉默不語。

  拉姆齊夫人,莉莉感到,在談論蔬菜皮的時候是在讚揚這件事,崇拜這件事;她把手伸出在它上面來獲得溫暖,來保護它,而在促使這一切發生之後,她不知為何大笑起來,把她的犧牲品,莉莉感到,領上祭壇。現在這種感情——這種愛戀、這種愛的顫動——也攫住了她。坐在保羅的旁邊她感到自己是多麼微不足道!他,容光煥發、熱情洋溢;她,冷淡超脫,諷刺挖苦;他,即將啟航去冒險;她,系纜於岸邊;他,已經啟動上路,義無反顧;她,形單影隻,被遺留在後——為了能在他的災難中,如果這是場災難的話,求得一份,她膽怯地問道:

  「明塔是什麼時候把胸針弄丟了的?」

  他無比優美地一笑,這笑隱蔽在回憶的面紗下,帶上了夢幻的色彩。他搖了搖頭,說,「在沙灘上的時候。」

  「我要把它找回來,」他說,「我明天一大早就起來。」因為這件事不想讓明塔知道,所以他壓低了聲音,把眼睛轉向她坐著的地方,她在拉姆齊先生旁邊開懷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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