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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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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但是他的兒子討厭他。討厭他走到他們面前來,停住腳步低頭看他們;討厭他來打攪他們;討厭他得意而崇高的姿態;討厭他那高貴的頭;討厭他的精確嚴格和自我中心(因為他就站在那裡,迫使他們去注意他);但他最討厭的是父親情緒波動時顫抖的聲音,在他們四周震顛,攪亂了他和母親間單純和通情達理的關係。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書頁,希望這樣能使父親繼續往前走;他用手指指著一個字,希望以此重新吸引母親的注意,他很生氣,他知道父親一停下,他母親的注意力就分散了。可是沒用。什麼也不能使拉姆齊先生走開。他就站在那裡,要求得到同情。 一直摟著兒子隨隨便便坐著的拉姆齊夫人這時打起精神,半轉過身子,似乎要用力站起來,立刻一陣活力雨點般向空中直噴而出,一根水霧之柱,同時她顯得生氣勃勃充滿活力,仿佛她全部的精力都凝聚成了力量,在燃燒,在發光(儘管她仍安靜地坐著,又拿起了織著的襪子),那個命中註定沒有生機的男人一頭紮進了這美妙豐饒的生命之噴泉和水霧之中,像一隻黃銅鳥嘴,光禿貧瘠。他需要同情。他是個失敗者,他說。 拉姆齊夫人閃動著鋼針。拉姆齊先生又說了一遍,眼睛—直沒有離開她的臉,他是個失敗者。她堵回他的話,「查爾斯·坦斯利……」她說道。但是對他來說這還不夠。他需要的是同情,首先需要他的天才得到確信,然後接納他進入生活之圈,使他得到溫暖和安慰,使他的感覺得到恢復,使他的貧乏空虛變得豐饒富足,使宅子裡的每一個房間都充滿勃勃生機——客廳;客廳後面的廚房;廚房上面的臥室;臥室再過去的育兒室;一定要用家具把它們佈置起來,—定要它們充滿生機。 查爾斯·坦斯利認為他是當代最偉大的玄學家,她說道。但是對他來說這還不夠。他必需得到同情。必需使他確信他也處身於生活的中心;人們需要他;不僅在這裡,而且在世界各處都需要他。她閃動著鋼針,自信,坦然,她把客廳和廚房創造得光彩奪目;讓他在那裡自在安心,進進出出,過得快活。她笑,她織襪子。詹姆斯直挺挺地站在她雙膝之間,感覺到她所有的力量都突然進發出來,被那個黃銅鳥嘴吸吮、壓制,被男人那把生氣全無的短彎刀一次再一次地無情猛擊,要求得到同情。 他是個失敗者,他重複道。好吧,那你看一看,感覺一下吧。她閃動著鋼針,環顧四周,看看窗外,看看室內,看看詹姆斯,她用她的笑聲、她的沉著自信的姿態、她的勝任一切的能力使他毫不懷疑地確信這是真的(正像一個拿著盞燈穿過一間黑屋子的保姆讓一個強孩子放心一樣);宅子裡豐富充足;花園中鮮花盛開。 如果他對她絕對信任,就沒有什麼能傷害他;無論他把自己埋得多深或爬得多高,也沒有一刻會發現她不在自己身邊。她對自己包圍保護別人的能力是如此自豪,因而簡直沒有給自己留下一個能使她瞭解自己的軀殼;一切都毫不吝惜給掉了,用盡了;而當詹姆斯直挺挺地站在她雙膝之間時,感覺到她上升成了一棵枝繁葉茂、開滿紅花的果樹,被那個黃銅鳥嘴,那個自我中心的男人(他的父親)的那把生氣全無的短彎刀沖進去猛擊。要求得到同情。 他腦袋裡裝滿了她的話,像一個心滿意足地睡著了的小孩,終於恢復了信心,重新振作起來,懷著謙恭的感激之情看著她,說他要去轉上一圈;他要去看孩子們打板球。他走開了。 立刻,拉姆齊夫人似乎把自己合攏了起來,花瓣一片疊著一片地合上,整個架子筋疲力盡地塌了下來,於是她聽任極度疲乏的擺佈。只剩下把手指在格林童話的書頁上移動的力氣;同時在她體內跳動著創造成功的狂喜,如同泉水的湧動,在擴展到了極點後現在慢慢停止了搏動。 在他走開去的時候,這一湧動中的每一次跳動似乎都把她和丈夫包圍于其中,使他們給對方以安慰,像同時奏出一高一低的兩個不同音將結合起來時所能互相給予的那樣。然而,當迴響著的共鳴消失,她又回到童話故事的時候,拉姆齊夫人不僅感到身體的疲乏(她總是在後來、而不是當時,有這種感覺),而且在肉體的疲乏中還夾雜著出自另外原因的微微令人不快的感覺。 在她朗讀漁夫老婆的故事時,她並不確切地知道這感覺來自何處;當她翻頁停止朗讀、聽到海浪落下時那沉悶不祥的聲音、意識到它的來源時,她也沒有讓自己用語言把不滿表達出來:她不願意感到自己比丈夫強,即使是一秒鐘也不行;而且在對他說話時如果不能肯定自己說的都是事實。她是無法忍受的。大學和人們需要他,講課、著作以及它們具有頭等重要的意義——這—切她從不懷疑;但是,使她煩惱不安的是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他這樣公開地到她這兒來求助,搞得盡人皆知;因為這樣一來人們就會說他依賴於她,而實際上他們應該知道,在他們兩個人之中他絕對重要得多,比起他對世界的貢獻,她的貢獻是微不足道的。 不過也還有著另一點——由於害怕不能夠告訴他真相,比如說,關於溫室的頂和修理所需費用,可能得五十鎊左右;還有關於他的著作,她怕他會猜到他最近出的那本書並不是他寫的最好的一本,她本來就有點疑心是這麼回事(她是從威廉·班克斯處得到的印象);還有需要隱瞞一些日常小事,以及孩子們看到這一切給他們造成的負擔——所有這些都削弱了兩個音將在一起奏出時那完整的歡樂、純粹的歡樂,使這聲音淒涼單調地在她耳際消失。 一個影子落在了書頁上;她抬起頭來,看見是奧古斯塔斯·卡邁克爾正在這時拖遝著走過。此時此刻使她想到人際關係之種種不足;想到最完美的關係也有瑕疵,由於求實的天性她不能回避這一點,她對丈夫的愛又使她無法忍受這種審視;這實在是太痛苦了。此時此刻她正痛苦地感到自己被證明毫無價值,這些謊言、這些誇大不實之詞阻礙了自己的正常作用——正當她在興奮得意的餘波中如此不體面地煩惱之時,卡邁克爾先生偏巧穿著他那雙黃拖鞋踢踏走過,鬼使神差地,她不由得在他走道時大聲對他說道, 「是要進屋嗎,卡邁克爾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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