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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她很願意相信他的話,她說。他們只是用不著準備三明治而已。他們整天為了這事那事來找她,這很自然,因為她是個女人;有人要這樣,有人要那樣;孩子們正在成長;她常常感到自己只不過是塊飽吸了人類各種感情的海綿;而他竟說,真該死。他說,肯定會下雨。他說,不會下雨;於是一個安全的天堂就立刻展現在她面前。他是她最尊敬的人。她覺得自己連給他系鞋帶都不配。

  拉姆齊先生已經為剛才的壞脾氣、為帶領他的隊伍衝鋒時的手舞足蹈而感到羞愧了,此時他不好意思地又捅了一下兒子的光腿,便好像得到了她的批淮似的,一頭鑽進了暮色之中,拉姆齊先生的動作奇怪地使妻子想到動物園裡的大海獅,吞下魚後向後翻個筋斗打著滾兒離去,攪得池子裡的水來回湧動。這時光線已經更黯淡了,它使樹葉和樹籬的形狀逐漸消失,而好像作為交換,給予了玫瑰和石竹花白天所沒有的光澤。

  「有人闖禍了。」他又說了一遍,邁著大步離開,到平臺上來回踱起步來。

  但是他的聲調起了多麼奇特的變化啊!就像布穀鳥;「六月裡啼聲走了調」;好像他在試著想暫時找到某句話來表達他新的心情,可是手頭只有這一句,就只好用了,儘管聲音很粗啞。但是它聽起來很可笑——「有人闖禍了」——口氣幾乎像個問題,很有旋律,自己也不相信。拉姆齊夫人禁不住笑了,他一面來回走著,一面哼著,果然不久就沉默了,不再提起。

  他安全了,恢復了自己的個人天地。他停下腳來點燃煙斗,看了一眼窗內的妻子和兒子,如同一個坐在特快列車上看書的人抬眼看見一個農場、一棵樹、一片村舍,它們就像一幅插圖,證實了書上的某個內容,於是他感到獲得了鼓舞和滿足,他的目光又回到了書頁上。因此他雖然沒有分辨出哪個是妻子哪個是兒子,但看到他們就感到是種鼓舞和滿足,使他能把精力奉獻給他非凡的頭腦正在全力思考的問題的透闢理解上。

  確實是非凡的頭腦。因為,如果思想如同鋼琴上的鍵盤,分成如許數目的琴鍵,或像字母表,二十六個字母全按順序排列,那麼他那非凡的頭腦就能毫無困難地把這些字母一個一個堅定而準確地過到,比如說,字母Q。他到達了Q。在整個英國,能到Q的人是很少的。這時他在種有天竺葵的石甕旁駐足片刻,看見了妻子和兒子一起坐在窗口,可是現在離得已經很遠了,看去就像拾貝殼的孩子,天真無邪,專心致志於腳旁的小東西,對於他已看到的厄運毫無防備。

  他們需要他的保護;他要給他們保護。但在Q後面是什麼呢?下一個是什麼?在Q後面有一連串字母,最後一個字母凡人的眼睛幾乎無法看見了,只是在遠處微微閃著紅光。在一代人中,只有一個人能夠到達z一次。不過,如果他能到達R那就相當不錯了。這裡至少是Q了。他在Q上穩穩站住腳跟。Q是他拿得穩的。Q是他能夠論證的。那麼如果Q就是Q——R——想到此處,他把煙斗在羊角形的石甕把手上響亮地磕了兩三下,磕滅了煙斗,繼續考慮下去。「那麼R……」他打起精神。他咬緊牙關。

  能夠拯救暴露在灼熱的海上、只有六塊餅乾和一瓶水的一船人的品質——耐力和公正,遠見、忠誠、技巧——來幫助他了。那麼就是R——R是什麼?

  一道快門像蜥蜴的皮革般的眼皮,在他專注的目光前一閃,遮住了字母R。在那黑暗的一瞬間他聽見人們說——他是個失敗者——只是他力所不及的。他永遠也到達不了R。向R發起衝刺,再來一次。R——

  在穿越荒涼的冰封的極地的孤獨的探險中,能夠使他成為領隊、嚮導和顧問的品質,他的既不過分樂觀也不輕易失望的性格,使他能沉著鎮定地全面觀察將會發生的一切,正視現實。這些品質再一次來幫助他了。R——

  蜥蜴的眼睛又閃動了一次。他額頭的血管膨脹著。石甕裡的天竺葵變得驚人地清晰可見,他意外地看到在葉叢中展現出兩類人之間那古老而明顯的區別;一類是具有超人力量的堅定扎實的實幹家,他們默默苦幹,不屈不撓,把整個字母表按順序複述,全部二十六個字母從頭到尾,一個不少;另一類是有天賦和靈感的人,他們奇跡般地一下子把所有的字母全部歸結在一起——這是天才之道。他並無天才;他從不自居是個天才:但是他具有,或可能具有,把字母表上的每一個字母精確地按順序從A複述到Z的能力。而現在他困在了Q上。下一步要前進,向R前進了。

  現在雪花已開始飄落,雲霧己籠罩山頂,一些不會玷污領隊名聲的感情悄悄襲上心頭。他知道在黎明到來之前自己必須躺下死去,這種感情使他的眼睛黯然失色,即使在平臺上轉一圈的兩分鐘裡,就使他顯出蒼老失色的模樣。但是他決不甘於此種命運;他要找一塊懸崖巨石,在那兒,他將雙眼凝視風暴,力圖穿透那黑暗。直到最後一刻;他將站著死去。他將永遠到達不了R。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盛開著天竺葵的石甕旁。畢竟,在十億人中,他問自己,有多少人能到達Z?一個只有渺茫希望的領隊肯定會這樣問他自己,並且回答說「也許只有一個」,而這個回答不會是對身後的探險隊員的背叛。一代人之中只有一個。那麼,假如他老老實實地埋頭苦幹、嘔心瀝血、直到燈盡油幹,即使他不是這一個人,他應該受到指責嗎?他的軀體能存在多久?就連一個垂死的英雄在去世前想到在他身後人們會如何談論他,都是允許的。

  他的聲名也許能延續兩千年(拉姆齊先生凝視著樹籬,嘲弄地問道)?如果你站在山頂上俯視已流逝的漫長歲月,說實在,這又有什麼意義?你的鞋子踢到的那粒石子也會比莎士比亞存在得更為長久。他自己的小小的光芒會並不很明亮地照耀上一兩年。然後將融人某個較大的光芒,而那又將融入到一個更大的光芒中。(他向黑暗中看去,看著錯綜纏結的枝條。)那麼誰又能指責那個希望渺茫的隊伍的領隊呢?無論如何他的隊伍已經爬到能看見歲月流逝、星球消亡的高處。

  假如在死亡將他的四肢變得僵硬不能活動之前,他確實稍稍有意識地將麻木的手指舉到額頭,挺起了胸膛,以便在搜索隊到來之時看到的是他以一副戰土的英勇姿態,死在崗位上,又有什麼可指責的呢?拉姆齊先生挺起胸膛,筆直地站在石甕旁。

  如果他這樣站立片刻,想到名聲、想到搜索隊、想到感激他的追隨者們在他的遺骸上堆起的圓錐形紀念石堆,又有誰會指責他呢?最後,如果這位註定失敗的探險隊的領隊在做了最大的冒險、用盡了身上的最後一滴力氣、沉睡過去不再顧及能否醒來之時,腳趾的刺痛使他感到自己仍舊活著,而是總的來說並不反對活下去,但是需要同情、威士忌和立刻有人聽他傾述他的苦難,誰又能指責他呢?誰會指責他?

  當這位英雄脫下盔甲,在窗口停下,凝視著妻子和兒子時,誰不暗中感到高興呢?他的妻兒起初離得很遠,逐漸越來越近,直到嘴唇、書和頭清晰地呈現在他面前,儘管他感到強烈的孤獨,儘管歲月流逝星球消亡,她依舊可愛、新奇。最後他把煙斗放進口袋裡,在她面前低下了他高貴的頭——如果他向世上至美之人表示敬意,誰又能指責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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