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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第四十二章

  現在天已經大亮,苔絲又動身了,小心翼翼地在大路上走著。不過現在她用不著小心,附近沒有一個人影;她堅定地往前走著,心裡頭又回憶起昨天夜裡那些山雞默默忍受的痛苦,覺得痛苦有大有小,她自己的痛苦並非不能忍受,只要她站得高,不把別人的看法放在心上就行了。不過要是克萊爾也堅持這種看法,她是不能不放在心上的。

  她走到粉新屯,在客棧裡吃了早飯,客棧裡有幾個年輕人,叫人討厭地恭維她,說她長得漂亮。這又讓她感到了希望,因為她的丈夫是不是有一天也會對她說出相同的話來呢?為了這種可能的機會,她一定要照顧好自己,遠離這些偶然碰到的向她調情的人。要達到這個目的,她決心不能再拿她的容貌冒險了。當她一走出村子,她就躲進一個矮樹叢,從籃子裡拿出一件舊得不能再舊的勞動長衫,這件衣服她在奶牛場裡從來沒有穿過——自從她在馬洛特村割麥子時穿過以後就再也沒有穿過它了。她又靈機一動,從包袱裡拿出一塊大手巾,把帽子下面的下巴、半個臉頰和半個太陽穴包裹起來,就仿佛她正在患牙痛一樣。然後她拿出剪刀,對著一面小鏡子,狠著心把自己的眉毛剪了。這樣敢保再沒有人垂涎她的美色了,她才又走上那條崎嶇不平的路。

  「那個姑娘怎麼像個稻草人的樣子呀!」同她相遇的人對她的同伴說。

  她聽見說話,眼淚不禁湧了出來,為自己感到可憐。

  「不過我自己不在乎!」她說。「啊,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一直要打扮得醜些,因為安琪爾不在這兒,不會有人關心我。我的丈夫已經走了,他不會再愛我了;可是我還是照樣地愛他,恨所有其他的男人,我情願他們都看不起我!」

  苔絲就這樣朝前走著;她的身影只是大地景物的一部分;一個穿著冬衣的單純素樸的農婦;她上身穿一件灰色的嘩呢短斗篷,脖子上圍一條紅色的毛圍巾,下面穿一條毛料裙子,外面罩一條穿得泛白的棕色罩裙,手上戴一雙黃色手套。她那一身衣服,經過雨水的洗刷,陽光的照射,淒風的吹打,已經完全褪色了,磨薄了。現在從她的身上,一點也看不出年輕人的激情——

  這個姑娘的嘴冰冷

  一層又一層

  簡單地包在她的頭上①

  ①見史文朋的《詩歌和民謠》中的「Fragoletta」一詩。

  從她的外表看上去,她簡直是一個毫無感覺的人,幾乎就是一個無機體,但是在她的外表下,分明又有生命搏動的記錄,就其歲月而論,她已經閱盡了世間的滄桑,深知肉欲的殘酷,懂得了愛情的脆弱。

  第二天天氣不好,但是她仍然艱難地前進,大自然與她為敵,但是它誠實、坦率、毫無偏見,因此她不感到苦惱。她的門的既然是找一份冬天的了作,找一個冬天的棲身之所,因此就沒有時間可以耽誤了。她以前有過做短工的經歷,所以決心不再做短工了。

  她就這樣朝著瑪麗安寫信告訴她的地方走去,經過一個農場,就打聽有沒有工作,她決心在無路可走時才去瑪麗安讓她去的那個農場,因為她聽說那個地方的工作既艱苦又繁重。她起初是尋找一些比較輕鬆的工作,看到找這類工作漸漸沒有希望,就轉而找比較繁重的工作,她就這樣從她最喜歡的奶牛場和養禽場的活兒問起,一直問到她最不喜歡的粗重的工作——農田上的工作:這種工作的確又粗又累,除非是迫不得已她是不會自願幹的。

  接近第二天黃昏的時候,她走到了一片高低不平的白堊地高地,或者說高原,高原上有一些半圓形的古墓——仿佛是長了許多奶頭的庫柏勒女神①躺在那兒——這個高原伸展在她出生的那個山谷和她戀愛的山谷之問。

  ①庫柏勒女神,古代希臘、羅馬神話中的大地女神,是眾神及地上一切生物的母親,她使自然界死而復生,並賜予豐收。

  這兒的空氣既乾燥又寒冷,雨後沒有幾個小時,漫長的車路就被吹得白茫茫、灰濛濛的一片了。樹木很少,或者說根本就沒有,即使生長在樹籬中間的那幾棵樹,也被種田的佃戶無情地砍倒了,和樹籬緊緊地綁在一起,這些佃戶本來就是大樹、灌木和荊棘的天然敵人。在她前面不遠的地方,她看得見野牛墳和蕁麻山的山頂,它們似乎對她是友好的。從這塊高地看去,它們是一種低矮和卑謙的樣子,但是在她小時候從黑荒原穀的另一邊看去,它們卻像是高聳入雲的城堡。再往南好多英里,從海岸邊的小山和山脊上望過去,她可以看見像磨光了的鋼鐵一樣的水面:那就是遠遠地通向法國的英吉利海峽。

  在她的面前,是一個破敗不堪的村莊遺跡。事實上,她已經到了燧石山了,到了瑪麗安做工的地方了。她似乎是非來這兒不可的,就像是命中註定的一樣。她看見周圍的土壤那樣堅硬,這就明白無誤地表明,這兒所需要的勞動是艱苦的一種;但是她已經到了非找到工作不可的時候了,尤其是天已經開始下雨,於是就決定留在這兒。在村口有一所小屋,小屋的山牆伸到了路面上,她在去尋找住處之前,就站在山牆下躲雨,同時也看見暮色越來越濃了。

  「有誰還會以為我就是安琪爾·克萊爾夫人呢!」她說。

  她的後背和肩膀感到山牆很溫暖,於是她立即就知道了,山牆的裡面就是這所小屋的壁爐,暖氣是隔著牆磚傳過來的。她把手放在牆上暖和著,她的臉在細雨中淋得又紅又濕,她就把自己的臉靠在舒服的牆面上。那面牆似乎就是她唯一的朋友。她一點兒也不想離開那面牆,希望整個晚上都待在那兒。

  苔絲能夠聽出小屋裡住有人,聽出他們在一天的勞動結束後聚集在一起,聽見他們在屋子裡互相談著,還聽見他們吃晚飯時盤子的響聲。但是在那個村子的街道上,她一個人影也看不到。孤獨終於被打破了,有一個女人模樣的人走了過來,雖然傍晚的天氣已經很冷了,但是她還穿著夏天穿的印花布夏裝,頭上戴著涼帽。苔絲憑直覺認為那個人是瑪麗安,等那人走得近了,她在昏暗中能夠認清了,果然是瑪麗安。和從前相比,瑪麗安的臉變得比以前更胖了,更紅了,穿的衣服也比以前更寒酸了。要是在從前生活中的任何時候,苔絲看見她這個樣子,也不敢上前去和她相認。但是她太寂寞了,所以瑪麗安向她打招呼,她就立刻答應了。

  瑪麗安問了苔絲一些話,口氣很恭敬,但是看到苔絲和當初比起來,情形並沒有得到改善,於是大為感慨。當然,她隱約聽說過她和丈夫分居的事。

  「苔絲——克萊爾夫人——親愛的他的親愛的夫人啊!你真的倒黴到了這個地步嗎,我的寶貝?你為什麼把你漂亮的臉這樣包起來?有誰打了你嗎?不是他打了你吧?」

  「沒有,沒有,沒有!我這樣包起來,只是為了不讓別人來招惹我,瑪麗安。」

  她於是氣憤地把裹臉的手絹扯了下來,免得讓別人產生那樣胡亂的猜想。

  「你沒有戴項圈啊!」(苔絲在奶牛場時習慣戴一個白色的小項圈)。

  「我知道我沒有戴項圈,瑪麗安。」

  「你在路途中把項圈丟了嗎?」

  「我沒有丟。我實話告訴你吧,我一點也不在乎我的容貌了;所以我就不戴項圈了。」

  「你也沒有戴結婚戒指呀?」

  「不,戒指我戴著;不過我沒有戴在外面。我戴在脖子上的一根帶子上。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結了婚,知道我已經嫁人了;我現在過的生活讓人知道了多叫人難過啊。」

  瑪麗安不做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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