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伯家的苔絲 | 上頁 下頁
七五


  「我願意保證。我知道那樣做是很壞的。」

  「很壞!這種想法壞得沒法說了。」

  「可是,安琪爾,」她辯護說,一邊把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滿不在乎的看著他,「我完全是為你著想啊——我想這樣你就可以擺脫我,得到自由,但是又不會落下離婚的駡名。要是為了我,我做夢也不會想到那個呀。不過,死在我自己的手裡畢竟是太便宜了我。應該是你,被我毀了的丈夫來把我結果了。既然你已經無路可走了,如果你自己動手把我結果了,我覺得我會更加愛你的,如果我還能更加愛你的話。我覺得自己一錢不值了!又是你路上的巨大障礙!」

  「別說啦!」

  「好吧,既然你不讓我說,我就不說好啦。我絕沒有反對你的意思。」

  他知道這話完全是對的。自從那個絕望的夜晚過去以後,她已經一點兒精神也沒有了,所以不怕她再有什麼魯莽的舉動。

  苔絲又忙著到飯桌上去安排早飯,這多少有些成功。他們都在同一邊一起坐下來,這樣可以避免他們的目光相遇。開始他們兩個聽見吃喝的聲音,感到有些彆扭,但這是沒有辦法避免的;不過,他們兩個人吃東西都吃得很少。吃完早飯,他站起來對她說了他可能回來吃正餐的時間,就出門去了磨坊,好去機械地進行他的研究計劃,而這也是他到這兒來的唯一的一個實際理由。

  他走了以後,苔絲站在窗前,立刻就看到他穿過那座大石橋的身影,那座石橋通向磨坊的房屋。他走下石橋,穿過鐵路,然後就看不見了。於是苔絲沒有歎一口氣,就把注意力轉向室內,開始收拾桌子,整理房問。

  不久做雜活的女人來了。有她在房間裡,苔絲最初感到緊張,不過後來她反而感到輕鬆了。十二點半鐘的時候,她就把那女人一個人留在廚房裡,自己回到起居室裡,等著安琪爾的身影從橋後重新出現。

  大約一點鐘的時候,安琪爾出現了。雖然他離開她還有四分之一英里遠,但是她的臉變紅了。她跑進廚房,吩咐說他一進門就開飯。他首先走進前天他們曾經一起洗手的房間,當他走進起居室的時候,盤子的蓋子已經揭開了,仿佛是因為他走進來才被揭開的。

  「好準時呀!」他說。

  「是的。你過橋時我看見你了,」她說。

  在吃飯的時候,他談一些普通的話題,如早上他在寺廟的磨坊做些什麼呀,上螺栓的方法和老式的機械等,他還說他擔心在先進的現代方法面前,那些機械不會給他太多的啟發,因為有些機械似乎是當年給隔壁寺廟的和尚磨面的時候就開始使用了,而那座寺廟現在已經變成一堆瓦礫。吃完飯後不到一個小時,他又離開屋子去了磨坊,直到黃昏才回來,整個晚上都在整理他的資料。她擔心她妨礙了他,所以在那個年老的女人離開以後,她就回到廚房,在那兒足足忙了一個鐘頭。

  克萊爾的身影在門口出現了。

  「你不必那樣幹活,」他說。「你不是我的僕人;你是我的妻子。」

  她抬起眼睛,神色開朗了一會兒。「我自己可以這樣認為嗎——真的嗎?」她低聲說,用的是可憐的自嘲口氣。「你指的是名義上!唉,我也不能有多的指望了。」

  「你也可以這樣想,苔絲!你是我的妻子。你剛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她急忙說,聲音裡帶著悲傷。「我想我——我的意思是說,我是一個不名譽的人。很久以前我就告訴過你,我是一個很不名譽的人——因為那個原因,我才不願嫁給你,只是——只是你逼著我!」

  她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起來,背過身去。除了安琪爾·克萊爾,她這種樣子會使任何人回心轉意的。總的說來,安琪爾溫柔而富有熱情,但在他的內心深處,卻隱藏著一塊堅硬的邏輯沉澱,就像是鬆軟的土壤裡埋著的金屬礦床,無論什麼東西要穿過去,都得折斷尖刃。這也妨礙他接受宗教;妨礙他接受苔絲。而且,他的熱情本身與其說是烈火,不如說是火焰,而對於女性,他一旦不再信任,就不再追求;在這方面同許多感情易受影響的人大不相同,因為那種人雖然在理智上鄙視一個女人,但是往往在感情上卻戀戀不捨。他在那兒等著,直到她哭完了。

  「我希望在英格蘭能有一半女人像你一樣名譽就好了,」他對全英國的婦女發了一陣牢騷說。「這不是一個名譽的問題,而是一個原則的問題。」

  他對她說了這些話,還說了一些跟這些話相似的話,在那個時候,他仍然還受到反感浪潮的支配,當一個人發覺自己的眼光受到外表的愚弄,他就必然要產生歪曲的看法。在這股浪潮裡面,其實還是有一股同情的暗流,一個老于世故的女人本可以利用它來征服他的。但是苔絲沒有想到這些;她把一切都作為對她的懲罰接受下來,幾乎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她對他那樣忠心耿耿,簡直讓人感到可憐;雖然她天生是一個脾氣急躁的人,但是他對她說的話卻沒有讓她失態;她完全不顧自己,也沒有因此著惱;無論他怎樣對待她,她都是這樣。現在她自己也許就是聖徒式的博愛,又回到了自私自利的現代社會了。

  這一天從傍晚到夜晚再到早晨,和前一天一點不差地過去了。有一次,而且只有一次,從前自由和獨立的苔絲曾經勇敢地採取行動。那是在他吃完飯後第三次動身去麵粉廠的時候。他對苔絲說了一聲再見,就要離開桌子,她也同樣對他說了一聲再見,同時把自己的嘴巴朝向他。他沒有接受她的一片情意,就急忙把身子扭向一邊,嘴裡說——

  「我會準時回家的。」

  苔絲縮了回去,就像被人打了一樣。有多少次他不顧她的同意,想去接觸這兩片嘴唇——有多少次他快活地說,她的嘴唇,她的呼吸,就像賴以為生的黃油、雞蛋、牛奶、蜂蜜的味道一樣,他可以從那兒得到滋養,他還說過諸如此類的傻話。但是現在他對她的嘴唇不感興趣了。他看見她突然退了回去,就溫和地對她說——

  「你是知道的,我一定得想個辦法。我們現在不得不在一起住上幾天,免得因為我們突然分開給你帶來流言蜚語。不過你要明白,這只是為了顧全面子。」

  「是的,」苔絲心不在焉地說。

  他出門走了,在去磨坊的路上站了一會兒,心裡只後悔沒有對她更溫柔些,至少沒有吻她一次。

  他們就這樣一起過了一兩天絕望的日子;不錯,他們是住在同一座屋裡;同他們還不是情人的時候相比,他們變得更加疏遠了。她明顯地看出,正如他自己所說,他生活在癱瘓的行動中,正在努力想出一個行動計劃。她恐懼地發現,他的外表是那樣溫柔,心裡頭卻是那樣地堅定。他這種堅定的態度的確太殘酷了。現在她不再想得到什麼寬恕。她不只一次想到,在他出門到磨坊去的時候,她就離開他;但是她又擔心這樣做不僅對他沒有什麼好處,反而張揚出去會讓她感到麻煩和羞辱。

  同時,克萊爾也正在那兒不停地思考著。他的思考一直沒有間斷過;因為思考,他已經病倒了;因為思考,他的人已經變得消瘦,也因為思考變得憔悴了;因為思考的折磨,他以前天生的對家庭生活的情趣也變得沒有了。他走來走去,一邊嘴裡說著,「怎麼辦呢——怎麼辦呢?」偶爾能夠聽見他這樣說著。他們一直對他們的未來保持沉默,這時她就打破沉默開口說話了。

  「我想——你是不打算長時間地——和我住在一起了,是不是,安琪爾?」她問,她說話的時候臉上保持著鎮靜,但是從她的嘴角向下耷拉的樣子可以看出,她臉上的鎮靜完全是機械地裝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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