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伯家的苔絲 | 上頁 下頁
七六


  「我不能,」他說,「瞧不起我自己,也許更糟的是,我會瞧不起你的。當然,我是說不能按照通常的意義和你生活在一起。在目前,無論我有什麼樣的感覺,我都不會輕視你。讓我明白地說吧,或許你還沒有明白我所有的難處。只要那個男人還活著,我怎能和你住在一起呢?——實質上你的丈夫是他,而不是我。如果他死了,這個問題也許就不同了——除此而外,這還不是所有的難處;還有另外一個值得考慮的方面—一不只是我們兩個人,還關係到另外一個人的前途啊。你想一想,幾年以後,我們有了兒女,這件過去的事讓人知道了——這件事肯定會讓人知道的。天底下最遙遠的地方也有人從其它的地方來,到其它的地方去。唉,想一想吧,我們的骨肉遭到別人的嘲笑,隨著他們不斷地長大,不斷地懂事,他們該有多痛苦。他們明白過來後,該有多麼難堪!他們的前途該有多麼黑暗!你要是考慮到這些問題,憑良心你還能說和我住在一起嗎?你不認為我們忍受現有的痛苦強似再找另外的痛苦嗎?」

  她的本來就因為痛苦而耷拉下來的眼皮,現在繼續像從前一樣耷拉著。「我不會要求和你住在一起的,」她回答說。「我不會這樣要求的;我還沒有想到這樣遠呢。」

  苔絲女性的希望——我們應不應該承認?——又這樣強烈地燃燒起來,使她在心裡頭悄悄生出來一些幻象,只要親密地生活在一起,時間長了,就能消除他的冷淡,推翻他的判斷。雖然一般說來她不通世故人情,但也不是一個智力不全的人;要是她不能從本能上知道親密地生活在一起的力量,那就是說她沒有資格做女人了。她知道,如果這樣也沒有效果的話,別的方法對他就更沒有用處了。她對自己說,寄希望於用計謀耍手腕是不該的,但這種辦法她也沒有讓它熄滅。克萊爾已經最後表了態,正如她所說,那是一個新的觀點。她實在沒有想到他想得那麼遠,經他清楚地一描繪,他們將來的子女會瞧不起她,這對她以慈愛為中心的最忠厚的心靈來說,真是覺得入情入理。她全憑經驗已經懂得,在某些情形裡,有一個比過誠實的生活更好的辦法,那就是無論什麼生活也不過。她跟所有經過苦難而獲得先見之明的人一樣,用庶利·普呂東①的話說,她能夠聽到宣讀的判決書,「你要下世為人」,尤其是如果判決書是對她未來的兒女宣讀的。

  ①庶利·普呂東(M·Sully-Prudhomme,1839-1907),法國詩人兼批評家,著有《孤寂》、《命運》、《幸運》等。

  可是自然夫人像狐狸一樣狡猾,直到現在,苔絲因為對克萊爾的愛而被弄糊塗了,竟然忘記了他們生活在一起是可以產生新生命的,是可以把自己哀歎的不幸加到別人身上的。

  因此她無法反駁他的論點。然而克萊爾是一個異常敏感的人,天生有一種自我爭論的脾性,這時他自己心中出現了一種辯辭,幾乎害怕苔絲真的會拿這種辯辭來反駁他。這種辯辭是以苔絲異乎常人的身體優勢為基礎的;苔絲如果利用了這一點,她還有希望達到目的。除此而外她還可以說:「我們到澳大利亞的高原去,我們到得克薩斯的平原去,這樣誰會知道我們呢?誰會在乎我的不幸呢?誰會來責備你或者我呢?」但是,和大多數女人一樣,她接受了克萊爾的暫時描述,認為那是合情合理的。她也許並不錯。女人內心的直覺,不僅知道她自己的痛苦,而且也知道她丈夫的痛苦,即使這些想像得到的責備不是由外人來指責他或者他的子女的話,它們也可能在自己的頭腦裡責備自己,他的耳朵也照樣聽得見。

  這是他們分離後的第三天。有人也許可以冒昧說一句自相矛盾的話,他的身上要是更多一些獸性的話,他的人格也許就更高尚了。我們並不這樣說。但是克萊爾的愛情毫無疑問過於空靈,所以才出了錯誤,也過於空想,所以才不切實際。由於這些天性,有時候他愛的人在他的面前倒不如不在他的面前更令他感動;不在他的面前,他可以創造出一個理想的人來,從而把真實的缺點消除了。她發現,她的人品已經不能像她期望的那樣,成為她的強有力的藉口了。那個比喻的說法倒是不錯:她已經變成另外一個女人了,已經不是激起他的愛欲的那個女人了。

  「我已經反復考慮過你說的話了,」她對他說,一面用她的食指在桌布上劃著,她那只戴戒指的手托著額頭,仿佛在嘲笑他們兩個人一樣。「你說得完全對;肯定是那樣的。你是得離開我。」

  「可是你怎麼辦呢?」

  「我可以回家。」

  克萊爾還沒有想到這個辦法。

  「真的嗎?」他問。

  「的確是真的。我們應該分開,我們早點讓這件事過去不就完了。你曾經說過,我容易獲得男人的歡心,讓他們失去理智;要是我不斷地出現在你的眼前,也許你會改變了主意,違背了你的理智和願望;此後你的悔恨和我的痛昔就更可怕了。」

  「你願意回家嗎?」他問。

  「我願意離開你,回家去。」

  「那麼就這麼辦吧。」

  苔絲雖然沒有抬起頭來看他,但也不覺吃了一驚。提出建議和達成協議本來是兩回事,她覺得他答應得太快了一點。

  「我原來就擔心會出現這個結局,」她嘟噥著說,不動聲色,一副順從的樣子。「我不會抱怨的,安琪爾。我——我認為這是最好的辦法。你說的話已經完全說服了我。不錯,如果我們住在一起,儘管不會有別人來責備我,但是日子久了,你也許在什麼時候會因為一點兒小事就生我的氣,說不準就把我過去的事情說出來,也許就讓外人聽見了,也許就讓我們的孩子聽見了。啊,現在只是讓我傷心,那時候卻會讓我痛苦,會要了我的命呀!我會離開的——明天就離開。」

  「我也不在這兒住了。儘管我不願意先提這件事,但是我看得出來,我們還是分手的好——至少分開一段時間,等到我把情勢看得更清楚了,我會給你寫信的。」

  苔絲偷偷地看了她的丈夫一眼。他臉色蒼白,甚至還在顫抖;但是她看見她嫁的這個丈夫,還是和從前一樣,溫柔的深處隱藏著堅定,這使她嚇壞了——他有一種意志,要讓粗鄙的感情服從細緻的感情,要讓物質的存在,服從抽象的觀念,要讓肉欲服從精神。一切癖好、傾向、習慣,都像枯死的樹葉,被他想像力量的暴風一掃而光。

  他也許看見了她的臉色,因為他又解釋說——

  「對那些從我身邊離開的人,我會更關愛他們,」他又玩世不恭地補充說,「上帝知道的;也許有一天我們都過膩了,我們就又湊合到一塊兒了;這樣的人有成千上萬呢。」

  他在當天就開始收拾行李,她也上樓收拾行李去了。他們兩個人都知道,他們心裡都明白,明天早晨也許是永遠分別了,儘管他們在收拾行李的過程中,都作出種種猜測寬慰自己,因為他們都是那樣一種人,任何永久的別離都是痛苦的。他知道,她也知道,雖然互相吸引對方的魅力——在她那方面並不是靠才藝——大概從他們分別的第一天起就會比以往更強烈,不過時間一定會慢慢使它減弱的;那些反對他把她作為主婦接受的種種實際理論,也許從一個旁觀者的眼光去看就會變得更加清楚了。而且,當兩個人一旦分開了——一旦放棄了共同的居室和共同的環境——新的蓓蕾就會在不知不覺中生長出來,把各自空白的地方填補起來;難以預料的事情也可能妨礙了著意的安排,過去的計劃就被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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