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伯家的苔絲 | 上頁 下頁 |
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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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絲家裡人住的地方離這兒很遠,所以出席她的婚禮不很方便,甚至也沒有邀請她家裡任何人;而且事實上馬洛特村沒有來任何人。至於安琪爾家裡人,他已經寫信通知了他們結婚的時間,也表示很高興在結婚那一天至少能看見家裡來一個人,如果他們願意來的話。他的兩個哥哥根本就沒有回信,似乎對他很生氣;而他的父母親給他回了一封令人悲傷的信,埋怨他不該這樣匆匆忙忙地結婚,不過壞事往好處想,說他們雖然從來沒有想到會娶一個擠牛奶的姑娘做他們小兒子的媳婦,但是他們的兒子既然已經長大成人,相信他會做出最好的判斷。 克萊爾家裡人的冷淡並沒有使他太悲傷,因為他手裡握有一張大牌,不久就可以給家裡的人一個驚喜。剛剛從奶牛場離開,就把苔絲是一位小姐、是德貝維爾家族的後裔抖露出去,他覺得是輕率的、危險的;因此他先要把她的身世隱瞞起來,帶著她旅行幾個月,和他一起讀一些書,然後他才帶她去見他的父母,表明她的家世,這時候他才得意地介紹苔絲,說她是一個古老家族的千金小姐。如果說這算不上什麼,但至少也要算一個情人的美麗夢幻。苔絲的身世對世界上任何人來說,也許不會比對他自己更有價值。 苔絲看見安琪爾對她的態度並沒有因為她寫信表白了自己。的過去而有什麼改變,於是就開始懷疑他是否收到了她的信。在安琪爾還沒有吃完早飯之前,她就急忙離開飯桌上樓。她突然想起來再去把那個古怪的房間搜查一遍,長期以來,這個房間一直是克萊爾的獸穴,或者不如說是鳥巢;她爬上樓梯,站在門開著的房間門口,觀察著、思考著。她彎下身子從門檻下看去,兩三天前,她就是懷著緊張的心情從那兒把信塞進去的。房間裡的地毯一直鋪到了門檻的跟前,在地毯下面,她看見了一個信封的白邊,信封裡裝著她寫給克萊爾的信,由於她在匆忙中把信塞進了地毯和地板之間,很顯然克萊爾從來就沒有看到這封信。 她把信抽出來,覺得人都快暈倒了。她拿的就是那封信,封得好好的,和當時離開她手裡的時候完全一樣。她面前的一座大山還是沒有被移開。全屋子的人都在忙著為他們做準備,現在她是不能讓他讀這封信了;所以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在房間裡把那封信銷毀了。 克萊爾再次看到她的時候,她的臉色是那樣蒼白,這使得他十分擔心。她把信誤放進地毯下面這件事,使她把這看成天意,不讓她自白;但是她的理智又使她明白不是那樣一回事;她仍然還有時間啊。但是一切都處在一種混亂當中;人們進進出出;所有的人都得換衣服,奶牛場老闆和克裡克太太已經被請來做他們的證婚人;因此思考和認真談話都是不可能的。苔絲唯一能單獨和克萊爾在一起的機會只是他們在樓梯口相遇的時候。 「我非常想和你談一談——我要向你坦白我的過錯、我的缺點!」她裝出輕鬆的樣子說。 「不用,不用——我們不能談什麼過錯——至少在今天,你得讓別人認為你十全十美,我的寶貝!」他大聲說、「以後我們有的是時間,我希望那時候再討論我們的過錯。同時我也要把我的過錯說一說。」 「可是我想,最好還是現在讓我談一談,你就不會說——」 「好啦,我的傻小姐,你可以另外找時間告訴我——比如說,我們把新房安頓好以後。那時候,我也要把我的過錯告訴你。不過我們不要讓這些事破壞了今天這個好日子;在以後無聊的日子裡,它們才是絕妙的話題呢。」 「那麼你是不希望我現在告訴你了,最親愛的?」 「我不希望你現在告訴我,苔絲,真的。」 他們急急忙忙地換衣服,忙著動身,剩下的時間就只談了這樣幾句話。她想了想,感到他說的話是為了讓她放心。她對克萊爾一片忠心的強大浪潮,在後來關鍵的幾個小時裡推動著她前進,從而使她再也無法思考了。她只有一個願望,這是她抗拒了這樣長時間的一個願望,那就是做他的人,稱他為自己的主人,自己的丈夫——如有必要,就為他而死——這個願望現在終於使她從疲憊不堪的思索之旅中擺脫出來了。在梳妝打扮的時候,她似乎漫步在五光十色的想像的精神雲霞中,在雲霞的照射下,一切不祥的可能性都慢慢消失了。 到教堂去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又是在冬天,所以他們決定駕車去。他們在路邊的酒店裡定了一輛轎式馬車,這輛馬車是從坐驛車旅行的時代保存到現在的。它的輪輻很結實,輪瓦很厚,帶拱頂的大車廂,皮帶和彈簧粗大,車轅就像攻打城市的大木頭。趕車的是一個六十歲的老「小子」,因為年輕時長年遭受風吹雨打,加上好喝烈性酒,所以受到風濕性痛風的折磨——自從不需要他再做專門的趕車夫以來,他無事可做,站在酒店的門口,已經整整二十五年了,仿佛是在期待舊日時光的重新到來。許多年來,他一直是卡斯特橋市王家酒店長期雇傭的車夫,他右腿的外面長期受到豪華馬車車轅的摩擦,從而產生出一個長年不愈的傷口。 新郎和新娘,還有克裡克先生和克裡克太太,一起上了這輛笨重的吱吱作響的馬車,坐在這位老朽的趕車夫的後面。安琪爾希望他的哥哥至少有一個人出席他的婚禮,做他的儐相,但是他們在他委婉地暗示之後仍然保持沉默,這表示他們是不肯來了。他們不贊成這門婚事,因此也就不能指望他們會支持他。也許他們不能來更好些。他們都是教會中的年輕人,但是,且不論他們對這門婚事的看法如何,就是他們那一副酸臭樣子,同奶牛場的人稱兄道弟也會叫人不舒服。 隨著時間的發展,苔絲在這種情勢的推動下對這些一無所知,也一無所見,甚至連他們走的那條通向教堂的路也不知道。她知道安琪爾就坐在她的身邊;其它的一切都是一團發光的霧靄。她成了一種天上才有的人物,生活在詩歌中——是那些古典天神中的一個,安琪爾和她一塊兒散步的時候,常常給她講那些天神。 他們的婚姻是採用的許可證辦法,因此教堂裡只有十二三個人;不過即使有一千個人出席,對她也不會產生太大的影響。他們離她現在的世界,就像從地上到天上一樣遠。她懷著喜悅的心情鄭重宣誓要忠實於他,與之相比普通男女的感情就似乎變成了輕浮。在儀式停頓的中間,他們跪在一起,苔絲在不知不覺中歪向安琪爾一邊,肩膀碰到了他的胳膊;頭腦裡思念一閃,她又感到害怕起來,於是就動了動肩膀,好弄清楚他是不是真的在那兒,也好鞏固一下她的信心,他的忠誠就是抵抗一切的證明。 克萊爾知道她愛他——她身上的每一處曲線都表明了這一點——但是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她對他的忠實、專一和溫順的程度;還不知道她為他忍受了多久的痛苦,對他有多誠實,對她抱有多大的信任。 他們從教堂出來的時候,撞鐘人正在把鐘推動起來,於是一陣三組音調的質樸鐘聲響起來——對於這樣一個小教區來說,建造教堂的人認為這種有限的鐘聲已經足夠了。她和她的丈夫一起經過鐘樓,向大門走去,一陣陣聲音從鐘樓的氣窗裡傳出來,在他們的四周嗡嗡響著,他們能感覺到空氣的震動。這種情景同她正在經歷的極其強烈的精神氣氛是一致的。 她在這種心境裡感到榮耀,好像聖約翰看見太陽中的天使一樣,這是因為她受到外來光輝的照耀,等到教堂的鐘聲慢慢地消失了,婚禮引起的激動感情才平靜下來。這時候,她的眼睛已經能夠清楚地看出細節來,克裡克先生和克裡克太太吩咐把那輛小馬車趕來自己乘坐,而把那輛大馬車留給這一對新人,此時她才第一次看見這輛馬車的結構和特點。她一聲不響地坐在那兒,把那輛馬車打量了好久。 「你好像心情有些不大好,苔絲,」克萊爾說。 「是的,」她回答說,一邊用她的手去摸額頭。「有許多東西我一見到就心驚膽戰。一切都是這樣地嚴肅,安琪爾。在那些東西裡,我似乎從前見過這輛大馬車,也非常熟悉這輛大馬車。真是奇怪,一定是我在睡夢中見過它。」 「啊——你一定聽到過德貝維爾家馬車的傳說——你們家族正興旺的時候,出了一件迷信的事情,在這個郡人人都知道;這輛笨重的馬車使你想起了這個傳說。」 「就我所知,我從來沒有聽說過,」苔絲說。「是什麼傳說?可以告訴我嗎?」 「啊——現在最好還是不要仔細地告訴你。在十六世紀或者十七世紀,有一戶姓德貝維爾的在自家的馬車裡犯了一樁可怕的罪行;自此以後,你們家族的人就總是看見或聽見那輛舊馬車了——不過等以後我再講給你聽——這故事很有些陰森。很明顯,你看見了這輛笨重的馬車,心裡頭就又想起了你聽說過的模模糊糊的故事。」 「我不記得我以前聽說過這個故事,」她嘟噥著說。「安琪爾,你是說我們家族的人在快死的時候看見馬車出現呢,還是在他們犯罪的時候看見馬車出現呢?」 「別說啦,苔絲!」 他吻了她一下,不讓她說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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