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伯家的苔絲 | 上頁 下頁


  室內彌漫著酒氣,有了皺紋的中年人逗留在這兒並沒有什麼不合適,但是姑娘年輕的面孔出現在這個地方,就叫人感到難受了,即使姑娘的母親也能夠看出這一點。苔絲的黑色眼睛裡還沒有顯露出來責備的神氣,她的父母親就從座位上站起來,急忙把酒喝幹,跟在女兒的身後走下了樓梯,隨著他們的腳步聲傳來羅利弗太太的叮囑聲。

  「親愛的,請千萬不要聲張;要不然我就要丟掉我的執照了,把我傳喚去,還不知道有什麼麻煩呢!再見吧!」

  苔絲挽起父親的一隻胳膊,她的母親挽起父親的另一隻,一起回家去。說實在的,她的父親酒喝得很少——一個經常喝酒的人,禮拜天下午喝完酒上教堂,轉身向東下跪,一點也不踉蹌,她父親喝的酒還不到這種人喝的四分之一;但是約翰爵士的身體虛弱,在當時的情景下,喝酒這種小罪惡就讓他受不了啦。一接觸到新鮮空氣,他就開始跌跌撞撞的,一會兒他們一行三人好像正向倫敦走去,一會兒又好像朝巴斯走去——看上去叫人感到滑稽可笑,儘管一家人晚上回家是常有的事;不過,像大多數滑稽可笑的事情一樣,實在是又不能叫人完全感到滑稽可笑。母女倆儘量把主要來自德北菲爾德的跌跌撞撞以及他所引起的亞伯拉罕和她們自己的跌跌撞撞掩飾起來;他們就這樣一步一步地接近了他們的家門口,這家人的家長在走近家門口時,突然放聲唱起他先前唱過的歌來,仿佛看見他現在的住所太狹小,要增強自己的信心似的——

  「在金斯伯爾我有一個家族墓室!」

  「噓——不要犯傻了,傑克,」他的妻子說,「先前的大戶人家又不是你一戶。你看有安克特爾家,有霍爾斯家,還有特林漢姆家——不都和你們家一樣衰敗了嗎——儘管你們家族比他們的人些,也確實要大些。謝天謝地,我個是什麼大家族的出身,但是我從來不覺得我的出身丟人。」

  「不要把事情說得太肯定了。從你的天性看來,我敢說你比我們誰都要丟入丟得厲害,你們家曾經出過國王和王后。」

  苔絲說的話改變了話題,因為這時候她心裡想到了比她的祖先更為重要的事——

  「我擔心父親明天起不了那麼早,不能上路去送蜂箱啦。」

  「我?一兩個小時我就會好了,」德北菲爾德說。

  已經十一點了,全家人才上床睡覺,如果要在禮拜六的集市開始前把蜂箱送到卡斯特橋的零售商手裡,最晚明天淩晨兩點鐘就得動身,通往那兒的道路不好走,有二三十英里遠近,而且他們家送貨的又是走得最慢的馬車。一點半鐘的時候,德北菲爾德太太走進苔絲和她的弟弟妹妹們睡覺的那間大臥室。

  「你可憐的爸爸去不了啦。」她對她的大女兒說,而女兒的大眼睛早在她母親開門時就已經睜開了。

  苔絲在床上坐起來,朦朦朧朧地聽見母親的話,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總得有人去呀,」她回答說。「現在去賣蜂箱已經晚了。今年蜜蜂分群的時候很快就要過去了;要是我們推遲到下個禮拜的集市,就沒有人要啦,蜂箱也就要積壓在我們的手上了。」

  看來德北菲爾德太太沒有能力應付這種緊急事情。「也許可以找個年輕的小夥子,讓他送去行嗎?昨天有許多人和你一起跳舞,在他們中間找一個。」她立刻提議說。

  「啊,不行——無論如何我也不會同意!」苔絲驕傲地大聲說,「這不是要讓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個原因嗎——這樣一件讓人感到羞恥的事情!要是亞伯拉罕能陪著我一起去,我想我可以去送」

  苔絲的母親最後同意了這種安排。她把睡在同一個屋子裡的小亞伯拉罕從熟睡中叫起來,讓他在迷迷糊糊中把衣服穿上。這時候,苔絲已經急急忙忙地把衣服穿好了;姐弟倆點起一盞提燈,就出門向馬廄走去。那輛搖搖晃晃的小馬車已經裝好了,苔絲把那匹名叫王子的馬牽了出來,同那輛馬車比起來,它搖晃的程度也好不了多少。

  那頭可憐的牲畜茫然四顧,望望夜空,望望提燈,望望姐弟倆的身影,仿佛它難以相信在那個時刻,當一切生物還在它們的棲身之處歇息的時候,會把它叫出來幹活。他們把一些蠟燭頭放進提燈,把提燈掛在車右邊,就牽著馬向前走,最初的一段路是向上走的坡路,他們就走在馬的旁邊,免得這匹缺少力氣的老馬負載過重。為了儘量使自己高興起來,他們就用提燈製造出人造的黎明,吃著黃油麵包,談天說地,其實真正的黎明還遠沒有到來。亞伯拉罕已經完全清醒過來(因為他剛才一直是迷迷糊糊的),就開始講在夜空的映襯下各種不同的黑色物體所表現出來的奇形怪狀,說這棵樹像一隻從洞中撲出來的發怒猛虎,又說那棵樹很像一個巨人的頭。

  他們走過斯圖爾堡小鎮的時候,小鎮內覆蓋著褐色厚茅草的茅屋還在靜靜地沉睡著,他們走到了一塊更高的地方。在左邊還要高一些的地方,是一處被叫做野牛墳或比爾墳的高地,它幾乎就是南威塞克斯的最高點,迎天聳立,四周被土溝圍繞著。從這兒再往前,這條漫長的道路就有一段比較平坦。他們上了車,坐在馬車的前面,亞伯拉罕開始沉思起來。

  「苔絲!」沉默了一會兒,他叫了一聲,預備說話。

  「什麼呀,亞伯拉罕。」

  「我們已經成了有身分的人了,你高興嗎?」

  「不怎麼特別高興。」

  「可是你要是嫁給了一個紳士,你一定會高興的了?」

  「你說什麼?」苔絲說,抬起了她的臉。

  「我是說我們的那個闊親戚會幫忙,讓你嫁給一個紳士。」

  「我?我們的那個闊親戚?我可沒有這樣的親戚。你頭腦裡怎麼會有了這種想法?」

  「我去找父親的時候,我聽見他們正在羅利弗酒店談論這件事。在特蘭裡奇那邊有我們家的一個闊親戚,母親說要是你同那位夫人認了親戚,她就會幫你嫁給一個紳士。」

  他的姐姐突然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了,陷入沉思默想之中。亞伯拉罕繼續說著,只圖自己說得痛快,而不管聽的人怎樣,因此沒有注意到他的姐姐在那兒出神。他仰身向後靠在蜂箱上,仰著臉觀察天上的星星,星星冷清的脈搏在頭頂上漆黑的夜空裡搏動著,靜寂無聲,同人類生命中這兩個小生命相隔遙遠。她問姐姐那些眨眼的星星離他們究竟有多遠,問上帝是不是就在那些星星的背後。不過畢竟他只是一個孩子,所以他的嘮叨就又回到了比創造的奇跡更為深入的想像的話題上了。假如苔絲嫁給了一個紳士而變得富有了,她會不會有足夠多的錢買一架大望遠鏡,大得能夠把星星拉到跟前來,就跟蕁麻越一樣近?

  重新提起這個似乎充斥在全家人頭腦中的話題,使苔絲很不耐煩。

  「現在不要再提那個了!」苔絲大聲說。

  「苔絲,你說每一個星星都是每一個世界嗎?」

  「是的。」

  「都跟我們的世界一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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