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伯家的苔絲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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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不過我認為是這樣的。有時候它們就似乎像我們家尖蘋果樹上的蘋果。它們中間的大多數都是極好的,沒有毛病的——有一些是有毛病的。」 「我們住的是哪一種——是沒有毛病的還是有毛病的?」 「是有毛病的。」 「真是太不幸了,有這樣多的極好的世界,我們卻沒有挑一個沒有毛病的住。」 「是的。」 「真的是那樣嗎,苔絲?」亞伯拉罕把這句話印在腦子裡,又想了想這個新鮮的觀點,轉身對他姐姐說。「要是我們選中的是一個沒有毛病的,那又是什麼樣子呢?」 「哦,如果那樣,父親就不會像現在那樣咳嗽和有氣無力了,也不會喝醉了酒不能上路了。母親也不會老是洗來洗去的,總是洗不完。」 「你也就會一生下來就是一個闊小姐了,也就用不著嫁給一個紳士才能闊起來了,是嗎?」 「哎呀,亞伯,不要——不要再說這件事啦!」 亞伯拉罕獨自思考了一會兒,不久就打起瞌睡來。苔絲對駕車趕馬並不熟練,但是她想自己暫時可以駕馭這輛車,如果亞伯拉罕想睡覺,就讓他睡覺好了。她在蜂箱前面給他弄了一下小窩,這樣他就不會從車上掉下去,然後就把韁繩拿在自己手裡,像先前一樣駕著車向前走。 王子沒有力氣作任何不必要的動作,所以根本不需要照看。她的同伴不再打攪她,她就向後靠在蜂箱上,比以前更加深沉地思索起來。無聲的樹木和樹籬從身邊掠過,變成了現實以外幻想景物中的東西,偶爾刮起的風聲,也變成了某個巨大的悲傷的靈魂的歎息,在空間上同宇宙連在一起,在時間上同歷史連在一起。 接著,她仔細地回想了自己一生中紛亂無序的事情,似乎看見她父親驕傲中的虛榮;在她母親的幻想裡,她看到了那個向她求婚的紳士模樣的人;看見他像是一個怪笑著的怪人,在嘲笑她的貧窮,嘲笑她的已成枯骨的騎士祖先。一切都變得越來越荒誕離奇,她再也不知道時間是怎樣過去的了。馬車猛地把她的座位一震,苔絲才從睡夢中醒來,原來她也睡著了。 苔絲睡著以後,他們已經向前走了很長一段路,現在馬車停了下來。前面傳來一陣虛弱的呻吟,她一生中從來沒有聽見過那種聲音,跟著又傳來一聲「喲,怎麼回事」的喊叫。 掛在馬車旁邊的提燈已經不見了,但是有另外一個提燈在她的眼前閃著亮光,比她自己那個提燈要明亮得多。有件可怕的事情發生了。馬具也同擋在路上的什麼東西纏在一起。 苔絲大驚失色,跳下車來,看見了可怕的事情。呻吟聲是從她父親的可憐老馬王子口中發出來的。一輛早班郵車驅動著它的兩個無聲無息的車輪,沿著這些單行車道像箭一樣飛速駛來,幾乎跟她這輛行走緩慢沒有燈光的馬車撞在了一起。郵車的尖把就像一把利劍,刺進了不幸王子的胸膛,它的生命的熱血像溪流一樣從傷口噴射而出,帶著噝噝聲落到地上。 苔絲在絕望中跑上前去,用手捂住那個洞口,唯一的結果只是她的臉上和裙子上都被噴上了殷紅色的血跡。後來她只好站起來絕望地看著。王子也盡力一動也不動地堅強站著,直到突然倒在地上,癱成了一堆。 這時候趕郵車的人也來到了她的身邊,開始同她一起把王子還熱著的身體拖開,卸下馬具。不過它已經死了,看見沒有什麼更多的事情立即可做,趕郵車的人就回到自己的馬的身邊,他的馬並沒有受傷。 「你們走錯道了,」他說,「我必須把這一車郵件送走,所以你最好就等在這兒,看著車上的貨,我會儘快派人到這兒給你幫忙。天漸漸亮了,你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他上了車,就急忙上路了;苔絲就站在那兒等候著。天色已經發白,小鳥在樹籬中抖擻著,飛起來,吱吱地叫著;道路完全顯露出它的白色面目,苔絲的面目也顯露出來,比道路還要灰白。她面前的一攤血水已經凝固了,宛如彩虹的色彩;當太陽升起來時,上面就反射出一百種光譜的顏色。王子靜靜地躺在一邊,已經僵硬了;它的眼睛半睜著,胸前的傷口看上去很小,似乎不足以讓維持它生命的血液全部流出來。 「這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姑娘看見眼前的情景,哭著說。「我不能原諒自己——不能!現在爹媽怎麼過呀?亞比,亞比!」她搖動著在整個災難中一直熟睡未醒的孩子。 當亞伯拉罕明白了一切的時候,他年輕的臉上一下子增添了五十年的皺紋。 「哎,昨天我還在跳舞還在笑啦!」她自言自語地說,「想想我真笨呀!」 「這是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有毛病的星球上,不是生活在一個沒有毛病的星球上,是不是,苔絲?」亞伯拉罕眼睛裡掛著淚水,嘟噥著說。 他們靜靜地等著,時間似乎沒有止境似的。他們終於聽見了一種聲音,看見有一個物體漸漸地接近他們,這證明趕郵車的人沒有騙他們。斯圖爾堡附近農場上的一個工人牽著一匹健壯的小馬走了過來。他把那匹小馬套上拉蜂箱的馬車,代替了王子的位置,往卡斯特橋方向駛去了。 當天傍晚,我們看見那輛空車又走到了出事的地點。清晨以來,王子就躺在那條路邊的溝裡;但是路中間的一大攤血跡依然可見,儘管它被過往的車輛碾壓過、磨擦過。剩下的只有王子了,他們就把它抬到原來它拉過的車上,四腳朝天,鐵蹄在夕陽的餘輝裡熠熠閃光,走了八九英里路,又回到了馬洛特村。 苔絲先前已經回去了。她簡直不知道如何把這件事告訴給家裡的人。不過當她從父母的臉上發現他們已經知道了他們的損失,她也就感到無需開口了。但是,這並不能減輕她內心的自責,她一直把對自己疏忽的責備堆積在心裡。 但是,這件不幸的事對這戶缺乏生機的人家說來,並不如像發生在一戶興旺發達的人家裡那樣可怕,雖然對前者意味著毀滅,對後者僅僅只是意味著不便。德北菲爾德夫婦儘管對姑娘的幸福雄心勃勃,但他們並沒有氣得臉色發紅,把憤怒發洩在姑娘的身上。沒有人像苔絲自己那樣責備苔絲。 德北菲爾德發現,由於王子衰老枯瘦,屠戶和皮匠只願出幾個先令買下它的屍體,他就站起來處理這件事。 「不賣啦,」他泰然自若地說,「我不賣它這副老骨頭了。我們德北菲爾德家當英國騎士的時候,我們從沒有把我們的戰馬賣了做貓食。讓他們把先令留給自己吧!它為我辛苦了一輩子,現在我不會讓它離開的。」 第二天,他在花園裡為王子挖了一個墳坑,幾個月來自己家裡種莊稼,他幹活也沒有這樣賣過力氣。德北菲爾德把墳坑挖好了。就和他妻子用一根繩子把王子套上,向墳坑拖去,孩子們跟在後面為死馬送葬。亞伯拉罕和麗莎·露低聲哭著,盼盼和素素為了發洩他們的悲痛,就號啕大哭,聲震四壁;王子被放進墳坑的時候,他們都站在墳坑的四周。為他們一家掙麵包的老馬沒有了,他們怎麼辦呢? 「它上天堂去了嗎?」亞伯拉罕嗚咽著問。 接著,德北菲爾德開始往墳坑裡鏟土,孩子們又哭了起來。所有的孩子都在哭,只有苔絲沒有哭。她的臉色淡漠慘白,仿佛她把自己當成了殺人兇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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