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二三六


  王虎的信沒說什麼,王源卻對將臨的災禍一無所知。

  一天,王源像往常一樣在小爐子邊洗臉。這時響起了敲門聲,敲門聲怯怯的,但很固執。王源喊道:「進來!」王源很驚訝地看到他的堂兄走了進來。

  王源立刻看出有什麼不幸降臨到這個飽經憂患的瘦小的人身上了,他皮肉鬆弛的黃色脖子上青紫斑斑,那乾枯的瘦臉上有深紫色的血痕,他的右手上少了一隻手指,用一塊浸透了血漬的破布包紮著。

  王源驚訝於這些暴力的痕跡,只默默地站著。那瘦小的人看到王源就哭了,但他壓抑著哭聲,只是無聲地抽泣著。王源看出他有件可怕的事要告訴他,因此他迅速穿上衣服,讓他的堂兄坐下,泡了茶,焦急地問他:「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

  堂兄不安地敘說著,不時朝房門張望。他說:「九天前的那個晚上,土匪襲擊了我們的莊子,這都是因為你父親的緣故,他到我父親家裡來住了一段時期,等著過陰曆年。他到處吹牛要像以前一樣打敗強盜,不聽我們的勸告。我們在四近有許多仇敵,因為佃戶們總是恨地主,肯定是那些佃戶不知怎麼的告訴了那些土匪,煽動他們來打我們。於是,土匪頭子勃然大怒,派出人馬到處輕蔑地揚言,說他不怕老掉了牙的王虎,而且他不願等到春天。現在就要分出個高下……堂弟,聽了他的話,我和父親給這土匪遞了許多禮,想平息這件事,就快要成功的時候,卻因為鎮上的風波而功敗垂成。」

  堂兄顫抖著停了下來,王源穩住他,說:「不要急,喝點熱茶,不必害怕。說吧,我會盡力幫助你們。」

  堂兄壓制住自己,說了下去,可聲音像是耳語:「唉,這些新時代的麻煩事我都不懂。現在我們鎮上有所革命的學校,所有的年輕人都到那兒去上學。他們唱歌,他們對掛在牆上的新影像敬禮。他們恨那些舊有的神祉。噢,如果就這些倒也沒什麼,只是他們煽動一個宣誓要加入他們隊伍的人,就是那個駝背,你沒見過的一個堂兄。」堂兄此刻又停了下來,提出了他的疑問。王源心情沉重地說:「我很久以前見過他一次。」王源想起了那個駝背小夥子,父親說他有顆戰士的心,因為那駝背看到王虎的槍時,愛不釋手,好像是自己的一樣。王虎總是打趣地說:「若不是因為他背駝,我就會向我的兄弟要他做兒子。」

  王源想著他,催促堂兄繼續說下去!堂兄又說道:「我們這個堂兄也瘋狂了。最近兩年,他的養母久咳不治使他變得一反常態。他養母活著的時候,常常替他縫袍子,有時帶給他一些她自己做的沒有葷油的甜食,那時他安安靜靜地過著日子。她一死去,他在廟裡就開始離經叛道,某一天,他逃出了廟,參加了一個不知道什麼性質的新集團,它煽動農民搶奪土地。唉,這幫人與原來的土匪結成一夥,把城鄉搞得一片混亂,史無前例地混亂。他們說的話這麼不堪入耳,我都說不出口。他們六親不認,殺人先殺自己的一家。今年,百年不遇的大雨下個不停,人們知道肯定要發大水,接著便是饑荒。新時代混亂又腐朽,讓人們顧不上什麼禮儀道德了……」

  他絮絮叨叨的,還不斷顫抖。王源簡直受不了,他開始不耐煩起來,催促堂兄繼續講下去,說:「是的,是的,這我知道,我們這兒也一樣,繼續說……」

  瘦小的堂兄說道:「新老強盜和農民將我們的鎮洗劫一空,我父親和兄弟、我們的女人和孩子只帶著能藏在身上的一點東西逃走了。我們向我大哥的家裡逃,他正為了你的父親在一個城市裡做官。你的父親不願逃走,還一樣說大話,他只會躲到老屋裡。」

  那人更劇烈地顫抖著,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可他們,那土匪頭子和他的人馬,很快就追到了那兒。他們捉住了你父親,捆住他的大拇指,將他吊在土屋裡中堂的梁上。他們搶走了他所有的東西,包括那把刀。他們一個兵也沒給他留下,除了那個豁嘴老傭人,那老傭人藏在一口井裡,保住了自己一條命。我聽到動靜,想悄悄地去幫他。他們突然回來,斬了我的指頭,他們以為我只是個傭人,沒有殺我,讓我來找你,告訴你你的父親在他們手裡。」

  王源的堂兄十分傷心地哭起來,並急忙鬆開手指上血跡斑斑的破布,骨頭碎裂,血肉模糊,指根在王源眼前又開始流血。

  王源無法自持,捧著頭想著辦法。首先,他必須到父親那兒去。但如果父親已經死了,噢,他一定還有點希望,既然那個忠實的老傭人還在那兒,「強盜們走了嗎?」王源突然抬起頭問。

  「走了,他們是得到一切後走的,」那人答道,然後他又抽泣起來,說,「但那大房子……那大房子……它被洗劫一空,並燒光了!這些本該幫我們的佃戶幫了土匪的忙。他們已奪走了我們祖父傳下的好房子,現在他們揚言還要奪回土地,分土地,我只是聽說,可沒人敢去弄明白事情的究竟?」

  王源聽到這些,極受打擊。他擔心他本人和他的家人,因此事而遭劫。

  「我將立刻動身到父親那兒去,」王源說,想了一會兒,他又說,「至於你,你現在到那個沿海的大城市去,找到那所房子,地址我會替你寫下來,你去找我父親的太太,告訴她我先走了,讓她自己決定是否到老爺這兒來。」

  王源決定了,當天他就在那人上路後去了父親那兒。

  兩天兩夜,在火車上這飛來之禍彷佛是某本古老的書上的一個恐怖的故事。王源心裡想,在這個新時代,發生這種古老而可怕的事簡直不可思議。他想起了海濱大城市,王盛的悠閒和高枕無憂,天真無知的愛蘭——是的,她就像居住在千里之外的那個白種女人一樣對這類事一無所知……他深深地歎了口氣,望著窗外。

  他在離開新城之前找過王孟。他把王孟拉進一個茶館的角落裡,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事。王源這樣做是希望王孟會為了家族的緣故而憤怒,而要幫助他。

  但王孟沒什麼明顯的反應。他靜聽著,揚起了黑眉,分辨道:「我猜想,也許事實上是我們的叔伯們壓迫了這些人,好了,讓他們自己承擔懲罰吧,我沒有為虎作倀,也不願分擔他們的苦難。」他接著說,「你真蠢,為什麼一定要為一個從未為你做過什麼,早就該死的老頭子冒生命危險呢?我不關心他們中的任何人。」然後他看著王源,王源坐在那兒,在這飛來橫禍的打擊之下,默默無語、垂頭喪氣地沉思著。王孟心軟了,他靠近王源,低聲說:「全心全意真正加入我們行列,源!這是真正的革命!」

  王源雖沒挪開自己的手,卻搖了搖頭。王孟果斷迅速地將自己的手拿開了,站起來說:「那麼這次可能就是永訣了……」坐在火車上時,王源想起了王孟的形象。王孟穿著那身軍裝,顯得高大、英武而魯莽。在留下那些話之後,王孟迅速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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