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二三五


  老天還是那樣漫不經心、不負責任。大地由於洪水和乾旱而像以前一樣顆粒無收。人們開始抱怨新的統治者是冒牌貨,並不比舊統治者好。人們曾因新時代統治者的諾言而收起了不滿,現在又四處埋怨聲起。

  王源發現自己成了兩部分。王孟這些天來被雨困在狹小的兵營裡,不能像往常那樣,以訓練士兵的方式來消耗他作為年輕人的那種旺王盛的精力。他常去王源的房間,對王源所說的一切都爭論不休。王孟咒駡霪雨,咒駡他的司令,咒駡那些新領導,他每天都叨咕說,這些人變得越來越自私,根本不顧人民的死活。王孟有時免不了偏激些,有一天,王源不得已溫和地對他說:「雨下了這麼久,也難怪他們,就算洪水來了,我們也不能怪他們。」

  但王孟十分粗暴,他狂喊道:「我要怪他們,不管怎麼說,他們不是真正的革命者!」然後他壓低了聲音,不安地說:「源,我要告訴你一件別人不知道的事。因為你雖然沒有足夠的勇氣,也沒有明確地加入某項事業,但你有自己忠誠、老實、始終如一的生活方式,所以我要告訴你。聽我說,如果有朝一日我離開了這兒,你也不要驚奇!告訴我的父母不必害怕。事實是,現在又有一種力量在革命中成長起來——它更好,更真實,源,這是一種新型的革命!我和四個同伴決定去投奔這個革命隊伍。我們將帶著我們忠實的部下西行,革命力量正在那兒形成,數千年輕優秀熱血青年已秘密加入了革命的隊伍,我將有機會與那個一向壓得我抬不起頭的老司令鬥一鬥了。」

  王孟虎視眈眈地站了一會兒,他陰沉的臉突然開朗起來了,但也不過是像他平常一樣開朗,因為他的臉不管怎麼說總是陰沉的。他深思熟慮但卻更加平靜地說:「這種革命才是真正的,源,是為了人民的利益的。我們將奪取國家政權,為了普通人民的利益掌握政權,窮人或富人將從世上消失。」

  王孟的話語不斷,他慷慨陳詞。王源有些傷感,他不說話,只聽王孟說。王源心情沉重地想,他這一生在許多地方聽到過這樣的話,但如今世界上依然有窮人,這樣的豪言壯語也依然存在,他想起甚至在富裕的外國也有窮人。是的,窮人永遠都不會從世上消失,王源任憑王孟盡情地說,直至他離開。王源走到窗前,佇立窗口看雨中吃力行走著的三三兩兩的行人。

  他看見王孟出了門,正從街上大步走過,即使是在雨中,王孟也是這樣昂首向前。可他是街上唯一一個懂自尊的人,因為街上大多都是掙扎著走過滑溜溜的石子路的,淋得精濕的黃包車夫。忽然間,王源又想起梅琳還沒有寫信給他,他不能全然忘卻這件事。他也沒寫信給她,因為他想:如果她這麼恨我,寫信也沒用。王源因為想起了這件事而感到這一天變得十分黯淡。只有他的工作還和從前一樣。他本該將全部精力投入工作,但即使在學校裡,這一年對他來說也十分不利,學校裡也出現了對時局不滿的景象,學生們不停爭論有關他們的法令。

  他們已充分意識到青春所賦予他們的權利,他們與他們的領導和老師發生爭執,拒絕工作,在校外逗留。因此,那四面透風的教室常常是空蕩蕩的,沒有人聽他講課。他必須重新回到住所,坐下來讀那些他已讀過的舊書,因為,他不敢花錢買新書。他始終不渝地將他收入的一半寄給他的伯伯還債。漫漫長夜裡,還清這筆債和對梅琳的夢想對他來說都是這麼毫無指望。

  他連續到學校去了七天,但從未發現教室裡有人。在百無聊賴中,他有點心灰意懶,一天他蹚過泥漿,穿過嘀嘀嗒嗒的雨,來到先前他播種外國麥子的地方。那兒同樣沒有收穫的希望,不知是長期的霪雨,還是粘結的黑粘土排水不暢,外國麥子同樣腐爛在了泥濘的粘土中。這麥子起先曾迅速地發芽並長高,每棵小苗都生機勃勃、欣欣向榮。但這土地和天空對它說來都是陌生的,它由於沒能自然地深深紮下根去而腐爛了,被糟蹋了。

  當王源站著,悲傷地注視著希望在漸漸破滅時,一個農民看見了他,冒著大雨跑了出來,幸災樂禍地喊道:「你終於發現外國麥子不行了吧!它竄得快,長得又高又肥,卻缺少後勁!當時我就說,用這種又大又白的種子真是違背天意。我的麥子可以在過濕的泥土中存活!」

  王源不作聲地看著,確實,在鄰近的田裡,那矮小硬朗的麥子穩穩地在泥漿中站著,發育不良,低矮瘦小,但沒有死……

  王源沒話說了。他受不了那人粗俗的臉和快活而愚昧的笑聲。在這一剎那間,他明白了為什麼王孟打了那黃包車夫。但永遠也不會動手打人的王源,只能默默轉身,逕自走自己的路。

  在這個沉鬱的春天裡,王源自己也不知道何處是他絕望的盡頭。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抽泣,心中悶悶不樂,但他的難過絕不是僅僅出於一種原因。他為時世艱難而哭,窮人依然一貧如洗,這座新城至今沒有竣工,它在雨中顯得那樣單調乏味,陰鬱沉悶。地裡的麥子,革命力量,新的戰爭,他的工作,沒有一樣順利、成功。那天晚上,王源覺得沒有一件事是在理的,但這一切中最大的煩惱是四十天來梅琳沒有寫來過一封信,他總記著梅琳最後說的話,從那之後,他再也沒見過她。

  有一次,王源想從太太寫給他的信中看是否有梅琳的消息,但太太隻字未提。太太只是談了愛蘭的小兒子的情況,以及她自己是多麼快樂,愛蘭雖回她丈夫的家了,但把孩子留給了她,因為愛蘭認為孩子是累贅。太太不無欣慰地說:「愛蘭愛自由,她把孩子留給了我,我知道她這樣不對,但我卻很高興。」

  王源想著這封信,心裡有點哀愁。新生的小男孩彷佛已佔據了整個太太的心,她不再需要王源了。在一陣突發的自我憐憫中,王源覺得哪兒都不需要他了,於是流著淚睡了。

  王源孤陋寡聞,他瞭解的民怨遠遠不夠。他盡心盡職地每月給他父親寫信,每隔一個月王虎也回他一次信。但王源沒有再回家去看他,因為王源想工作穩定,而且,時世動盪,更重要的是他急於見到梅琳。

  老人總是老調重彈,王虎的信並不能讓王源感到時世的變遷。他總是氣壯如牛地寫著他怎樣計劃在春天發動一次大規模的襲擊,打擊周圍一帶的土匪頭子,因為那個土匪已變得有點膽大妄為了。可王虎又發誓打土匪是為了所有的好人。

  王源不再當真了,父親的大話現在只能讓他傷感地一笑。他明白這只是一些空話,不過這些話卻曾經威懾過他。有時他想:父親真的老了,我夏天必須回去看他,看看他過得怎樣了。有一次他憂傷地想,為本該在假期回家看父親為他所做的一切。他歎了口氣,陷入了沉思,盤算著按他現在還債的速率,到夏天時他的債能還掉多少。在這個多事之秋裡,他只希望工資不要老是推遲發放或乾脆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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