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
二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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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幾天假期就這樣一天天逝去。沒有一天他能有十分鐘以上的時間看到梅琳,也沒有一次他能單獨見到她,因為她總是和太太在一起照料那個新生兒。太太沉浸在一種狂喜之中,因為她現在終於有了個她曾盼望了許久的男孩,雖然她已習慣於各種新習俗,可現在,她在甜蜜而頗有點羞澀的快樂中也按老風俗辦了些事。她染了一些紅雞蛋,買了些銀的飾物,而且已開始為辦滿月酒做準備,儘管這樣做為時還過早。她在計劃每一件事時都會與梅琳商量。她彷佛幾乎已忘記了愛蘭是這個嬰兒的母親,她無比信賴她的養女。 這時離嬰兒滿月還有一段時間,但王源必須很快回到新首都去工作了。眼下時光白白地逝去,這對王源來說不啻是虛度光陰。過了些時候,王源開始有點悶悶不樂了。他心裡想,梅琳沒有必要這麼忙,如果她願意的話,是可以為他抽出些時間來的,他就這麼沉思默想了幾天。當假期的最後一天臨近時,他確信他的感覺沒有錯,梅琳是在故意做這做那,存心在任何時候都不單獨見到他。太太沉浸在孩子出生的狂喜中,甚至也忘記了王源和他愛著梅琳這件事。 於是,一直到王源必須回去工作的那一天,事情還沒有任何進展。這天王盛歡欣地走進來,對王源和愛蘭的丈夫說:「今天晚上有人邀請我去參加一個盛大的晚會,他們還缺幾個年輕人,你們倆願意忘掉一下你們的年齡,裝得重新年輕起來,為一些漂亮的女士做伴嗎?」 愛蘭的丈夫欣然地笑起來,回答說他十分願意,這兩星期以來他一直被愛蘭的事束縛得動彈不得,以至他都忘記什麼是歡樂了。 可王源不知為什麼退縮了,因為現在他已有好幾年不去這樣尋歡作樂了。以前他常與愛蘭一起去,但從那以後他再沒去過。他一旦想起陌生的女人,便又感到了過去的那種羞怯。但是王盛一定要王源去,他們兩個人一起強迫王源去。王源雖然起初不願去,但後來他無所謂地想:為什麼我不去呢!坐在這座房子裡,等待著那永不會來臨的時刻,真蠢。我怎樣尋歡作樂,梅琳又怎麼會介意?被這種念頭驅使著,他大聲說:「那麼好吧,我去。」 在所有這些日子裡,梅琳好像都沒有關注過王源,她一直十分忙碌。但那天晚上,王源從屋裡走出來,穿著他常在晚上穿的黑西裝,正巧碰到梅琳從他面前走過,懷中抱著那個熟睡的嬰兒。她疑惑地問:「源,你到哪兒去?」王源答道:「與王盛和愛蘭的丈夫去參加一個晚會。」 此刻,他想在梅琳的臉上看到表情的變化,但他心中沒有把握。過後他想自己一定想錯了,因為她僅僅將熟睡的嬰兒摟得更緊一點,平靜地說:「那麼,我希望你過得愉快。」說完,她就走開了。 王源這天晚上的確過得快樂,他做了他從來沒有做過的事。不管什麼時候,只要有人喊他去喝酒,他都來者不拒,開懷痛飲。他濫飲著,直到醉得無法看清那些與他跳舞的姑娘的顏面,而只知道懷中有個姑娘在跟他一起跳舞。他喝了那麼多他沒飲慣的外國酒,因此他眼前那裝飾著鮮花的舞廳變成了明亮炫目、波光閃耀、飄忽不定的迷宮。但儘管這樣,王源還是很好地控制著醉意,因為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他真正醉到了什麼程度。王盛甚至還高聲誇獎他,說:「源,你真是個幸運的傢伙!你是那種酒喝得越多臉越白的人,不像我們這些差勁的人,越喝臉越紅。我敢發誓,只有你的眼睛表明你喝了酒,它們像煤球一樣燒得通紅!」 在那天的晚會上,他遇到一個似曾相識的人,那是王盛帶到他面前的一個女士,王盛說:「這是我的新朋友,源!我把她借給你跳一輪舞,然後你必須告訴我,你是否知道有誰跳得比她還要好!」於是王源發現自己將她摟到了懷裡。她是個奇特、苗條的女子,穿著白色的由閃光的料子做成的洋式長裙。當王源俯視她的臉時,他覺得他們似曾相識,因為那是一張令人難忘的臉。這張臉圓如滿月、色澤黝黑;嘴唇豐滿而充滿激情。這是一張算不上美,但奇特而耐看的臉龐。 她帶著幾分驚訝先開了口:「怎麼,我們認識,我們曾乘過同一條船,你還記得嗎?」王源盡力思索,終於想起來了,他笑著說:「哦,你就是那個高喊要永遠自由的姑娘。」 聽王源這麼說,她大大的黑眼睛變得憂鬱深沉,那豐滿的、塗著厚厚一層唇膏的嘴唇噘了起來,她答道:「在這兒要自由可不容易。哦,我想我是夠自由了,但卻是可怕的孤獨……」突然她停住不跳了,她拉著王源的袖子說:「來,找個地方坐下,跟我聊聊。你有過像我這樣悲慘的命運嗎?……你不知道,我是我死去的母親的最小的女兒。我父親是這個市里的副市長,他有四個小老婆,她們都是些賣唱的女子。你能想像我過的生活嗎?我認識你妹妹,她是漂亮,可是她與其他人一樣。你知道他們的生活內容是什麼嗎?就是整個白天賭博,通宵達旦閒聊、跳舞!我不願這麼醉生夢死,我想有所作為……你如今在做什麼工作?」 這些真誠的詞句從她塗過口紅、引入注目的嘴唇間奇特地吐出來。王源告訴她那座新城和他在那兒的工作,以及他怎樣找到了自己的落腳之處和工作的經過。她不安地聽了一會兒。這時王盛回來了,拉著她的手要帶她回去跳舞,她任性地將他推開了。她對他噘起了過於豐滿的嘴唇,認真地高聲說:「不要打攪我,我想嚴肅地與他談談……」 王盛聽到她的話大笑起來,他逗趣地對王源說:「你會使我嫉妒,如果我真的認為她對某件事嚴肅起來的話。」 那姑娘已經重新轉向王源,開始向他熱情地傾吐心曲。她的身體也說著話,她小小的裸露的雙肩聳著,漂亮而豐滿的手在果斷地揮舞。「哦,我恨這一切。你不恨嗎?我不能再去國外了,我父親不會給我錢,他說他不能再在我身上浪費錢了。他所有的妻妾從早到晚賭博!我恨這兒的一切!那些姨太太都用髒話罵我,因為我與男人一起出去!」 現在王源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姑娘,她袒胸露臂的樣子、她的外國服裝和她紅得過分的嘴唇都使他反感。儘管這樣,他依然能感覺得到她的真誠,並為她的處境而難過,因此他說:「為什麼你不找點事做做?」 「我能做什麼呢?」她問,「你知道我在大學裡學的專業是什麼?西式家庭的室內裝潢!我已將我自己的房間裝飾好了。我也為一個朋友的室內裝潢幫了一點忙,但這並不是為了報酬。在這兒,有誰需要我的那些本領呢?我想屬這兒,她是我的祖國,但我已離開她太久。沒有一處是我的歸宿,沒有一個國家是我的安身之處……」 現在,王源忘了這是個意味著尋歡作樂的夜晚,他被這個可憐的人的境況深深地感動了。他同情地看著她。她坐在他面前,穿著俗不可耐、珠光寶氣的衣服,顯得花哨豔麗;她描畫過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 王源還沒來得及想出什麼話來安慰她,王盛又回來了。這次王盛不願遭到拒絕。他看到了她的眼淚,將雙臂摟住她的腰,一面笑她,一面將她拖進了急速旋動的音樂之中,留下了王源一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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