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二三一


  爰蘭聽了這話笑著說:「這只是因為你太年輕了,王盛……」其他人同她一起大笑起來。這一刻一晃而過,但王源不能忘記當眾人哄笑,王盛自己也鎮定地微笑時眼睛裡的神情。那是一種對一切都無所謂,甚至對與什麼樣的女人結婚都毫不在乎的神情。

  然而,在那天晚上,王源怎麼可能仔細考慮王盛的事?甚至在他向那老兩口鞠躬時,他的眼睛已在尋找梅琳,並找到了她。王源先看到了她,她十分恬靜安詳地站在她的養母旁邊。在一剎那間,他們的目光相遇了,但他們都沒有笑。她在那兒,即使不是如在夢中一樣,王源也不會完全失望了。她在這間房間裡,這就夠了,即使他一句話也不能跟她講。當時他想,他將一句話也不跟她說——現在不說,不在這間擁擠的房間裡對她說。

  讓他們真正的會見留在這之後,在其他的什麼地方。雖然王源常常看她,可是在第一次四日對視之後,他再沒有重遇她的目光。愛蘭的母親熱情地問候他。當他走到她面前時,她抓住他的手,輕輕在他手上拍了一下才放下。王源在她身邊停留了一會,當他停留時,梅琳找了個藉口去取一些她需要的小東西。雖然他與所有其他的人周旋著,但他知道她與他同在,這使他心中感到熱乎乎的。當她走來走去向碗中倒茶或送一塊糖果給一個小孩時,他能見到她,並可以用目光一次次地追尋她。

  那晚人們所有的談話和寒暄大都是為了王盛,王孟和王源很快就成了其他人當中的一部分。王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英俊,他風度翩翩,一副博學多才的樣子,他的一言一行都瀟灑得體,以至王源在他面前就像小時候一樣靦腆。在這個完美無瑕的人面前,王源感到自己又成了一個小孩。然而王盛不願使王源如此拘束,他以過去的那種友好的方式握著王源的手,握著不放。王源感覺到王盛的光滑細嫩、女人般的手指的觸摸,這種觸摸使人既有快意又有反感,王盛現在眼中的神情也是這樣。

  雖然王盛表面上顯得很親切很坦率,但在他的面貌和舉動中有某種近乎邪惡的東西,就好像一朵被狂風吹拂著的花,它香氣濃烈,但除了芬芳之外似乎還有些什麼別的東西,可這究竟為什麼王源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有時他想像他已捕捉到了這種東西,但馬上又發現他並不知道。王盛談笑風生,他的笑聲總是很得體、很動人;他的聲音像一口鐘,不高不低,聲調柔和;他快活而機敏地參加家庭的閒談;可是王源感到王盛的心思一點不在那兒,而是在某個非常遙遠的地方。王源不禁懷疑王盛是否會為回家這事感到後悔。有一次,王源在靠近王盛時找到個機會,他悄悄問王盛:「盛,你離開那個外國的城市感到後悔嗎?」

  王源注視著王盛的臉,等待他回答。王盛的臉光滑滑的,如金子一般,但毫無表情;他的眼睛像墨玉般光滑;他守口如瓶,只是機敏而可愛地笑著答道:「哦,不後悔。我已做好了準備要回家。對我來說哪兒都一樣。」

  王源又問:「你又寫了許多詩嗎?」王盛無所謂地說:「是的,我現在出版了一小冊詩集了。其中有幾首你看過,但幾乎全部都是你走之後新寫的。如果你喜歡,今晚你走時我送你一本。」當王源表示很想讀讀這些詩時,王盛只微微地笑了笑。王源又一次問了一個問題:「你將留在這兒生活,還是到那個新首都去?」

  好像這兒有什麼與他關係重大的事似的,王盛迅速地回答說:「哦,我當然要留在這兒。我已離家這麼久,也習慣過摩登的生活了。我不能住在像新首都那樣的不完善的城市裡。孟已告訴了我一些情況,我要是問他他還會告訴我。那兒沒有現代化的浴室,沒有名副其實的遊樂場,沒有上等的劇院——事實上,一個文明人應該享受到的一切那兒都沒有。我曾對孟說:『我親愛的孟,請問,在那個你為它感到無比自豪的城市中,究竟有些什麼?』」然後王盛又陷入他慍怒的沉默之中。「小孟變得多厲害啊!」王盛操著純熟的外國語說了所有這些話,這比他講家鄉話要流利得多。

  王盛的大嫂發現王盛十全十美,愛蘭和她的丈夫也這樣認為。這三個人對王盛百看不厭。愛蘭雖然有孕在身,仍像從前一樣開心地笑著,比平日笑得更加歡暢。她對王盛很隨便,總是拿王盛取樂。王盛對她的妙語對答如流,並且恭維她,愛蘭則美滋滋地接受他的恭維。雖然她身懷六甲,但仍然像以前一樣美麗。其他女人在這種時候臉上會粗糙發黑,顯得蒼白而遲鈍,可是愛蘭卻像朵可愛的盛開的花,一朵在陽光下怒放的玫瑰。她把王源視為哥哥,活潑地向他問候。她對王盛則待以倩笑和妙語。她英俊的丈夫大大咧咧地、懶洋洋地看著她,絲毫也不嫉妒。因為無論王盛有多美,愛蘭的丈夫認為自己遠勝於王盛,任何女人都會垂青于他,而他所選中的那個女人尤其是這樣。他愛自己愛得過分,以至於不會嫉妒了。

  宴會在談笑中開始,他們歡聚一堂,不像過去那樣按輩分排列座次,是的,現在已不再那麼講究輩分了。當然,老爺和太太坐在最上座。但在愛蘭和王盛之間彼起此伏的歡笑和其他人偶爾參加進去的笑聲中,卻聽不到老爺太太的聲音。這是個極樂的時刻,王源不由得為他所有的這些骨肉同胞感到自豪。他們都是富裕的、衣冠楚楚的人。每個女人都穿著色澤豔麗、款式新穎的優質綢緞袍子;除了王源的老伯伯之外,男人們都穿著西服;王孟傲慢地穿著他的軍官服裝;甚至孩子們也高高興興地穿著色彩鮮豔的綢衣,佩著西式緞帶。桌上堆滿了各種西式菜肴、糖果和酒。

  王源想起了什麼。他的家庭裡的所有成員並不全在這兒。在遠處海岸的地方,他自己的父親王虎正一如既往地生活著;王掌櫃和他的孩子們也一樣。他們不講外國話,不吃外國食品,像他們的祖先一樣活著。王源想,如果他們被帶進這間房間,一定會很難堪,會感到局促不安。王虎很快就會發脾氣,因為這兒的地板上鋪著絲織的花地毯,他不能再按老習慣隨地吐痰了。

  雖然他不是個窮人,但他所習慣的最好的地面也只是用磚或瓦鋪成的。而看到大量的金錢花費在圖畫、有綾羅綢緞覆蓋的椅子、西式小擺設和那些西式的女人用的首飾上,王掌櫃一定會感到心痛。王龍家裡的這一半成員既不能忍受王虎過的那種生活,也不能忍受老家中王掌櫃過的那種生活。那老家的房子是王龍在那座古鎮上留給他的兒孫們的。現在這些孫子和重孫們會認為那房子太簡陋,不適宜他們居住。那房子在冬天很冷,除非陽光從南面照進來。房子裡既沒有天花板,也沒有任何現代化設備,這對他們說來不是一座適合居住的房子。至於那所土屋,它只是一個能住人的棚子而已,他們甚至已經忘卻了它的存在。

  但王源沒有忘記。在宴會上,王源坐著,環視桌子周圍的一切。他穿著款式新穎的白色西服,對往事的回憶奇異地在他腦海中閃現。

  他忽然想起了土屋,當他想起它時,他不知怎的感到自己依然喜歡它……他還沒有徹頭徹尾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員。他慢慢地思索著:他既與愛蘭不一樣,也與王盛不同。他們西化的外表和行為方式使他希望自己還沒有西化到這種程度。然而,他也不能住在那土屋裡,不能,雖然他深深地喜愛與它有關的某些東西。他知道他現在不能像祖父那樣心滿意足地住在那兒,並感到它是自己的家。他不知怎的處在中間地帶,一個孤寂的地方——就像他處在洋房和土屋之間一樣。他沒有真正的家。他的心孤寂飄零,無論在何處都找不到一個完全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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