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二三〇


  事實上一般的人都習慣用陰曆,而年輕的新人則希望用與外國一樣的陽曆,人們已被搞胡塗了。新政府在街上張貼了佈告,命令所有的人將慶祝活動安排在陽曆新年。人們聚集在一起觀看佈告,有的不識字,就聽人群中的讀書人將那命令一字一句地念出來。人們到處都在竊竊私語:「不管怎麼說,新年的日期怎麼能這樣安排呢?如果我們早一個月送灶王爺,老天爺又會怎麼想?我們打賭,老天爺也不會以外國的太陽算數!」他們固執地堅持己見,婦女們不做年糕和菜,男人們也不願去買紅對聯貼在門上以求吉利。

  年輕的新統治者對人們如此執迷不悟感到非常惱火,他們製作自己的新對聯,對聯上不寫神佛之類的內容,而代之以革命的內容。他們派出自己的雇員,以強制手段將這些對聯貼在老百姓的門上。

  王源去看王孟的那天,王孟有一肚子諸如此類的故事,他得意洋洋地將故事收了尾:「不管他們願意與否,我們必須教育大眾,強迫他們破除迷信!」

  王源沒有回答,他確實不知說什麼才好,因為他能夠理解對立著的雙方。

  在以後的兩天中,王源注意了一下,果然發現許多人家的門上都貼著新對聯。他沒有聽到一句表示異議的話。男人和女人看著貼在門上的紅紙,保持著沉默。也許有人會偶爾大笑一聲,或對地上的塵土吐口唾沫,然後繼續走他的路,好像心中充滿了某種不願告人的東西。男男女女都像平常一樣地勞作,好像他們並沒有什麼過節不過節的事。雖然所有的房門上都熱熱鬧鬧,張貼著嶄新的紅紙對聯,但人們似乎視而不見,只是有意地以慣常的態度做著日常工作。王源禁不住偷偷發笑,雖然他知道王孟的氣憤另有起因,但如果有人問他,他也會承認人們應該服從命令。

  在那些日子裡,王源對任何小事都報以欣悅的微笑,因為不知為什麼,他總感到梅琳一定變了,變得更熱情了。雖然她沒有對他所寫的有關愛情的詞句作出任何反應,但她讀到了這些詞句,他相信她至少不會將它們忘得一乾二淨。對他來說,這可算是他一生中最快樂最幸福的一年,因為他對這一年充滿了希望。

  王源懷著這樣的希望開始了他的假日,即使是王孟的怨氣也無法向他投下陰影,但是如果他讓王孟隨心所欲的話,王孟在這天的旅途中幾乎會同他吵起來。事實上,王孟心中壓抑著一種隱秘的怒氣,什麼事都不能順他的心。在火車上,王孟很快就對一個富人發火了,那人敞開身上穿的皮袍,占了兩個人的位置,因此一個看上去窮一些的人不得不站著。過會兒王孟同樣又對那個窮一些的人發起火來,因為他忍受了這種事。王源終於忍不住笑起來,半開玩笑地推了推王孟,說:「你對什麼都不滿意。你不喜歡富人因為他們富,不喜歡窮人因為他們窮。」

  但王孟心中正惱火,一點也不願任何人開他的玩笑。他惱怒地轉向王源,用低沉兇狠的音調說:「是的,我對你也同樣不滿,你容忍一切。你是我所知道的最溫吞的人,永遠也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革命者!」

  看到王孟惡狠狠的樣子,王源不禁變得嚴肅起來。他沒有答話,因為所有的人正盯著王孟看,而王孟壓低嗓門不讓他們聽到他在說什麼。

  他的臉依然怒氣衝衝,眼睛在倒掛的濃眉下閃閃發光。人們害怕這個人,他的皮帶上插著一把手槍。王源默不作聲地坐在那兒,但在沉默中,他不得不承認王孟說出了真理,他感到受到了點傷害,雖然他知道王孟不是針對他,而是在對一種無形的東西生氣。王源冷靜地坐了片刻,這時火車正沿著蜿蜒的鐵道穿過峽谷、山坡和田野。王源陷入了沉思,自問他是個怎樣的人,他最需要的又是什麼。確實,他不是個偉大的革命家,也永遠不會是,因為他不能像王孟一樣恨得長久。

  他不能,他只能氣一陣子,恨上片刻,但絕不會長久。他真正需要的是一種他能在其中工作的和平。他最喜愛的工作就是他現在的工作。他度過的最好的時光是他用來教育學生的時光——除了他用文字傾訴他的愛的時刻之外……

  王源沉浸在他的夢想中,突然間,王孟輕蔑地對他喊道:「王源,你在想什麼?你坐在那兒傻笑,就像一個小孩在不知不覺之中嘴裡被塞進了一塊麥芽糖!」

  王源不禁羞愧地大笑起來,血湧上了他的臉,使他臉上發燒。王源暗暗地詛咒自己,因為他知道,在目前的狀況下,將自己那些隱秘的想法向王孟披露是不適宜的。

  但有什麼相逢會像夢中的相逢一樣甜蜜呢?這天晚上到家時,王源是跳上了臺階進屋的,可屋裡卻是一片靜寂,過了一會,一個女傭出來向他請安,說:「女主人說要你立刻到你大堂哥家去,他們設了家宴正為國外歸來的二少爺洗塵。她在那兒等你。」

  當時他渴望知道梅琳是否與太太一起去了的心情,要比他對王盛回家的興趣更為強烈。但無論他多麼想知道這一點,他也不願意問一個傭人,因為傭人會以極快的速度將一個男人和一個姑娘聯想在一起。因此他必須耐心等待,等他到了伯伯家裡,他就可以知道梅琳是否在那兒。

  多少天以來,王源一直在夢想他將怎樣先見到梅琳,他總是夢到他單獨地同她相遇:當他跨進房門之後,他們就神奇地單獨會面了。不知為什麼,他認為她一定會在那兒。可事實上她不在那兒。

  即使她在他堂哥的家裡,他也不能指望單獨見到她,在眾目睽睽之下,他除了冷靜有禮之外,絕不敢在她面前顯得有什麼異樣。

  事實也是這樣。他到了他堂哥的家,走進那間客廳,客廳中擺滿了昂貴的外國裝飾品和椅子。他們就在那兒聚會。王孟比王源先到,客廳裡的人剛剛結束了對王孟的歡迎。王源來到時,他們又開始歡迎王源。王源必須走到他伯伯面前向他鞠躬,他的伯伯現在很清醒,很快樂,因為所有的兒子都圍繞在他身邊,除了他送給王虎的一個兒子和那個駝背和尚。但他和太太早已不把他倆算作他們的兒子了。

  那對老夫妻穿著節日的盛裝。老太太的身子將她的座位塞得滿滿的,她態度威嚴,一本正經地吸著水煙,一個侍女站在她身旁,老太太每吸一兩口之後侍女就給她重新添滿。老太太手中拿著一串念珠,她不斷地在指間數著那些棕色的珠子。她雖吸著水煙,但仍然不忘對老頭子開的玩笑說上一兩句相抵的正經話。當王源的伯伯回答王源時,他蒼老鬆弛的臉上佈滿成千上萬條皺紋,他高聲說:「好啊,源。我的兒子又回家了,他像個姑娘一樣漂亮,我們害怕他帶個外國老婆回來的一切擔心都是不必要的,他還沒有結婚!」

  老太太聽了非常嚴肅地說:「我的老爺子,盛太有頭腦了,不會去想這種下流事。我求你在這把年紀不要說這種蠢話!」

  可是這一次老頭子毫不懼怕老太太的口舌。他覺得自己是一家之長,是這間豪華的客廳裡所有的漂亮男女的首領。他喋喋不休,在眾目睽睽之下放肆地喊道:「說說兒子的婚事難道是不得體的嗎?嗯?認為盛會結婚是不應該的嗎?」老太太威嚴地說:「在這個新時代,我知道什麼是合適的方式,我的兒子不會埋怨他的母親強迫他違背自己的意願。」

  王源半帶微笑地聽著這老兩口之間的口角,發現一件奇怪的事。

  他看到王盛冷淡而淒慘地微笑了一下,說:「媽媽,我不會埋怨你,我到底還沒有那麼新派。你高興讓我怎樣結婚就怎樣辦,我不介意。無論在哪兒,我想女人對我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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