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二二九


  可是王孟有時會強迫他出去,這時王源就與王孟到某個茶館裡坐上一晚上,聽王孟和他的朋友發牢騷。因為王孟並不如當初王源看到他時那麼春風得意。王源聽著,聽出王孟依然憤世嫉俗,依然大聲疾呼要反對這個時代,甚至是新時代。一天晚上,在一條新街上剛開張的茶館裡,王源、王孟和四個青年軍官在一起吃飯,這些年輕人對一切都感到不滿。桌上的燈起先太亮,然後慢慢地暗了。菜上得太慢,使他們不太滿意。他們想喝一種外國白酒,卻買不到。

  跑堂的在王孟和其他四個軍官中穿梭奔忙,大汗淋漓,氣喘吁吁,不時地擦著他的光頭,生怕得罪了這些皮帶上佩著寒光閃閃的手槍的青年軍官。甚至當歌女們進來,學外國的時髦手舞足蹈地跳起舞來時,這些青年人依然未能盡興。他們大聲嚷嚷,說這個歌女的眼睛怎麼小得像豬眼睛似的,那一個又長了一隻蒜頭鼻,這個太肥,那個太老,直到所有的歌女眼中滿是眼淚和怨恨。王源雖然也認為她們不漂亮,卻不由得同情她們,他終於說:「算了吧,不管怎麼說,她們總得掙錢胡口。」

  一個軍官聽了大聲說:「我看她們最好挨餓。」他們爆發出青年人的哄笑聲,站起身來,他們身上的刀把撞擊著,發出叮叮噹當的聲響,然後他們離開了茶館。

  那天晚上,王孟送王源回他的住所。他們一起沿街走著,王孟吐露出他的不滿,說:「事實上我們都窩了一肚子火,因為我們的上級沒有公平地對待我們。在革命中,我們人人平等,每人機會均等,這是原則。可呈現在我們的上級正在壓迫我們。我的司令,你認識他,源,你見過他。哼,他像個舊軍閥似的坐在那兒,每月作為這個區的軍隊首長領到大筆薪金,而我們年輕人總被困死在一個位置上。我當時很快被提升為隊長,提升得如此之快,以至我充滿了希望,願為我們偉大的事業赴湯蹈火,因為我期望能青雲直上。

  「雖然我費精勞神地工作,可我粘在這兒了,我始終是個隊長。我們都不可能再往上升了。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這個司令害怕我們,他害怕我們有一天會勝過他。我們年輕力壯,更有才能,所以他壓制著我們。這難道是革命精神嗎?」王孟在一盞路燈下停了下來,向王源提出這些尖銳的問題。王源看到王孟的臉像他過去在憂鬱的少年時代一樣,充滿了憤慨。當時有幾個過路人好奇地在旁邊盯著他們看,王孟看到他們,便降低嗓門,繼續往前走,最後,他十分煩惱地說:「源,這不是真正的革命。必須再有一場革命。這些人不是真正的領導人,他們像舊軍閥一樣自私。王源,我們年輕人必須重新開始。人民大眾還是像以前一樣受壓迫,我們必須為他們重新奮起。如今我們所有的上級都已將人民大眾忘得一乾二淨了……」

  王孟說著說著停了下來,凝視著前方。這時,在一個很有名的遊樂廳的大門口,響起了一陣喧嘩聲。這個遊樂廳的燈光炫目地照耀著,像鮮血一般殷紅明亮,在這血色的光中他們看到一幕令人咬牙切齒的景象。一個來自某條外國輪船上的水手,就像王源在江上的外輪上看到的那種水手,正半醉半醒地攥緊粗糙的拳頭打那個用車將他拉到遊樂廳裡來的人。他醉醺醺地、氣勢洶洶地大聲嚷嚷,頭重腳輕,趔趔趄趄。王孟看到那個白人在打人,便很快地向前沖去,王源也跟在他後面跑。當他們跑近時,聽到那個白人正在用下流話咒駡那個黃包車夫,因為那車夫竟敢認為那白人給的錢不夠。在那白人的打擊之下,那車夫哆嗦著,舉起手來抵擋,因為那個白人的身材高大,當他醉醺醺的拳頭落下來時,每一下都又凶又狠。

  王孟沖到他們面前,朝那個外國人喊道:「你敢,你敢!」他撲向那白人,抓住他的胳膊,將它們扭到他的背後。可那水手不願這麼輕易地就束手就擒,他可不在乎王孟是個隊長或是什麼別的。對他來說,與他不同種族的人都一樣,都是卑賤的,他轉過來罵王孟。若不是王源和車夫跳到他們之間擋開那些拳擊,他們在相互憎恨中會撲向對方廝打起來。王源痛苦地懇求王孟:「他喝醉了,這個傢伙,他只是個普通人,你忘了你自己的身分。」他一邊說一邊迅速地將那醉醺醺的水手推進了遊樂廳的大門,那醉漢到了那兒便忘了這場爭吵,逕自尋歡作樂去了。

  王源將手伸進口袋,掏出一些零碎銅板,遞給那車夫,於是這場爭吵就此平息了。那車夫是個矮小乾癟的老人,一天到晚吃不上一頓飽飯。他很高興事情能這樣了結,感激之餘他略略笑了一下,說:「你懂道理,先生!確實,一個男子漢不能跟孩子、女人或醉漢計較。」

  王孟氣喘吁吁地站在那兒,他對那個水手的氣還沒有完全消掉,依然怒氣衝衝,不能自禁。當他聽到那可憐的笑聲和陳腐的俗話,看到那挨打的人有了幾個銅板便很容易地息了怒火,他簡直不堪忍受。是的,他受不了。這時,那個外國人對中國人的侮辱在他心中激起的憤慨莫名其妙地變了味。他默默無言,但眼中又重新閃出憤怒的光,現在這目光落到了那個黃包車夫的身上。王孟屈身對準那車夫的臉打了一記耳光。王源看到王孟這麼做,禁不住叫了起來:「孟,你這是幹什麼?」為了這殘酷無情的一巴掌,王源急忙又從口袋裡找出一個銅板給那車夫。

  但那人沒接這錢,他站在那兒,給打懵了。這一巴掌突如其來,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張口結舌地站在那兒,嘴角上淌出一些血來。突然,他彎下腰抓起黃包車的把手,只對王源說了一句「這一記比任何外國人打得更狠」,就走了。

  王孟在打了這一下之後也沒有停留,他大步走開,王源在後面追他。王源趕上王孟,正想問他為什麼要打這一巴掌,但他看到王孟的臉,便默不作聲了,因為在明亮的街燈下,他驚訝地發現眼淚正沿著王孟的雙頰流下來。王孟透過淚水凝望著前方,最後痛心疾首地喃喃說道:「為這樣的人民而奮鬥還有什麼意義?他們甚至不恨他們的壓迫者。像這樣的事,只消幾個小錢便可以息事寧人了……」王孟在這一刻離開了王源,一句話也沒說就拐進了一條幽暗的小街。

  王源站著躊躇了一會兒,思忖是否要跟王孟走,使王孟不至在憤怒中進一步做出什麼過火的舉動。但他又急切地想趕回自己的屋子,因為這是第七天晚上,他眼前清晰地出現了那封信等待著他的情景,所以他又一次讓王孟單獨地、怒氣衝衝地走了。

  終於快到年底了,從年底到放假只有幾天的時間,一放假王源就可以重新見到梅琳了。在那幾天裡他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某種等待的方式,他在等待著他獲得自由的那一天到來。他竭盡所能地做好他的工作,但這時他的學生對他來說已不再充滿活力或意義,他已不能傾心關注他們,瞭解他們究竟學得是好是壞。他早早地上床,巴望夜晚快些度過,也早早地起床,以工作來度過白天。可無論他怎樣做,時間還是過得太慢,就像時鐘已停止了轉動。

  有一次王源去看王孟,他計劃和王孟乘同一趟火車回家,因為這時王孟也放假了。雖然王孟總是強調他是一個革命者,即使永遠不回家也無所謂,但現在他心中煩躁不安,渴望著某種變動,盼著能有某些他做不到的事情發生。他願意回家,因為他沒有更好的事可做。他再沒有跟王源談起那回他打一個平民的事,好像他已把這件事忘了。如今,一種新近產生的怒氣又填塞著王孟的心胸,這是因為老百姓甚是冥頑不化,居然不願意在新政府規定的那一天過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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