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二二六


  這時,他們的主任高喊了一聲,一個人應聲跑了進來,主任以長官的口吻說:「把新政府的建築設計圖拿來!」拿到圖紙後,他將它們在王源的面前展開。圖紙上真的畫著十分高大雄偉的建築,建築材料是古城牆磚。它們嶄新恢宏,排列整齊,每個屋頂上都飄揚著新的革命的旗幟。街道也畫在圖上,街旁綠樹成蔭;身穿富麗服裝的男男女女一起走在人行道上;街上沒有驢隊、手推車、黃包車或任何現在可見的低級交通工具,只有色彩鮮豔的紅、藍、綠色的大汽車,車上坐滿了富足的人。圖上也沒有出現乞丐。

  看著這些設計圖,王源不得不承認它們美極了。他心醉神迷地說:「什麼時候能竣工?」那個年輕的主任很有把握地說:「五年之內!現在一切都在突飛猛進地發展。」

  五年!這算不了什麼。王源又在自己黑暗肮髒的屋子裡沉思默想。他看著周圍的街道,現在這兒還沒有他在圖上看到的那些建築。這兒沒有樹木,也沒有富裕的人群,窮人依然在喧鬧爭鬥。但王源認為五年的時間只是一瞬。就好像一切都已經實現了似的,那天晚上王源給梅琳寫信,告訴她人們已計劃好了什麼。當他將一切都寫下來,詳細地告訴她這座新城未來的前景時,這一切更是似乎已經實現了,因為所有的設計圖都畫得清清楚楚:屋頂的顏色是鮮藍的,由琉璃瓦蓋成;圖中的樹上掛滿了葉子。王源記得,在一個革命英雄的塑像前甚至還有一個噴泉。他不知不覺地將這一切都寫下來告訴梅琳,好像一切都已完成。他寫道:「這兒有個宏偉的大廳,有一道巨大的門,寬闊的街道旁綠樹成蔭……」

  其他方面的情況也一樣。年輕的醫生學習西醫的治療方法,為病人開刀解除痛苦,他們蔑視父輩的醫道,設計出了大醫院。有的年輕人計劃辦大型的學校,在那裡,農村裡的孩子都可以受教育,這樣整個國家就沒有不會讀書寫字的人了。有的人著手制訂管理其他人的新法律,這些法律制訂得十分周詳,監獄也為那些違抗他們的人準備好了。還有一些人計劃用不拘一格的新穎寫作方法寫新書,書中寫的都是男女之間的自由戀愛。

  在所有的計劃之中,還有一位司令制定的戰鬥計劃。他籌劃著新部隊、新戰艦和新的戰爭方式。他計劃有一天發動一場大規模的新式戰爭,向全世界證明他的祖國像任何其他國家一樣強大。這個司令就是王源以前的家庭教師,他後來成了王源的隊長,現在是王孟的頂頭上司。當王源被人出賣並送進監獄後,王孟秘密地投奔了他的部隊。

  現在,當王源知道王孟的司令原來是這個人,心裡頗有點不自在,他希望司令不是他,因為他不知道這個司令是否對他還有幾分怨恨。可是當司令命令王孟將堂兄帶到他跟前時,王源也不敢拒絕他。

  因此,在一個指定的日子裡,王源和王孟一起去看他。雖然王源表面上裝作不動聲色,沉著冷靜,但心裡卻疑疑惑惑、忐忑不安。

  他走過一道衛兵守候的大門。衛兵們軍服整齊,英姿勃勃。他們個個長槍在手,槍筒寒光閃閃。他穿過乾淨整齊的院子,走進一個房間,司令正坐在桌旁,這時,王源才感到害怕是沒有必要的。頃刻之間,王源已看出他的老家庭教師並不會抱怨他。他比王源上次見到時更加衰老,但現在他已是個聞名遐邇的軍隊司令了。雖然他不苟言笑、嚴酷無情,可他的臉並不氣勢洶洶。當王源進來時,他沒有起身,只是對著一個座位點了點頭。王源在凳子的邊上就坐,因為他曾是這個司令的學生。他看到他依然記得的那雙銳利的眼睛正從西式眼鏡後面凝視著他;他那沙啞的、多少使人感到有點親切的聲音王源也還記得,現在他突然問道:「那麼你現在到底還是參加我們的行列了!」

  王源像兒時一樣簡單地點了點頭,說:「我的父親將我推上了這條路。」他將他的經歷說了一遍。

  司令以十分銳利的目光看著他,又問:「那麼你仍然不喜歡軍隊?有了我教給你的一切,你仍然沒能成為一個戰士?」

  王源像以往一樣有點茫無所措、忐忑不安。但他馬上又下決心做到無所畏懼,不害怕這個人。他說:「我仍然恨戰爭,但我能以其他方式盡我的一份力量。」

  「什麼方式?」司令問。王源答道:「如今我要在這個新的大學校裡教書,因為我要掙錢,我將自己闖出一條路。」

  這下司令開始不安起來,他望著桌上的一個外國鐘,似乎王源不是戰士,他便對他毫無興趣。於是王源站起來,在一邊等著,聽司令對王孟說話。司令說:「你制定好新營地的計劃了嗎?新的軍事法要求從各省增加徵兵數目。從今天算起,新的分遣部隊一個月以後到達。」

  聽司令這麼說,王孟將鞋跟一碰,站得筆直,他在司令面前一直沒有坐下來。他敏捷地敬了個禮,以清晰自豪的聲音說:「司令,計劃已經訂好,正等您批准,然後就可以執行了。」

  這簡短的會見就這樣結束了。這時,排成縱隊的士兵們正從操場上操練回來。王源從他們中間經過時,雖然心中強烈地升起往日的那種厭惡,但他不得不承認這些人與他父親手下的那些慵懶鬆懈、嘻嘻哈哈的傢伙截然不同。這些人都很年輕,至少有一半不到二十歲,他們嚴肅認真、不苟言笑。王虎的部下總是吵吵鬧鬧,嘻嘻哈哈,當他們操練完了七零八落地回家休息時,總是粗魯地耍著花招推來搡去,高聲呼叫,瞎開玩笑,所以院子裡總是充滿了粗魯的笑聲。小時候,王源每天都能知道什麼時候開飯,因為他和父親居住在內院,每當開飯時便會聽到院外的哄鬧、咒駡和狂笑聲。可是這些年輕人沉默地歸來,他們的腳步莊重一致,發出宛如一個巨人那樣的腳步聲。王源從他們身邊走過,望著他們那一張張的臉。他們全都年輕、單純、嚴肅。他們是新型的軍隊。

  那天晚上,王源又給梅琳寫信,信中這樣寫道:「他們看上去年輕得不像士兵,他們的臉是農村少年的臉。」然後他想了一會兒,想起了他們的臉,又寫道:「可是他們有一種戰士的氣概。你不理解,因為你沒有像我一樣生活過。我的意思是他們是單純的。看著他們,我就知道他們是如此單純,他們完全能像吃飯那樣地殺人——這是像死亡一樣可怕的單純。」

  在這個新的城市裡,王源找到了自己的生活和使命。他終於打開了書籍,將書放在他買來的書架上。還有那些他在外國培育出來的種子,他有點懷疑地瞧著依然封在口袋裡的各類種子,自問如果將它們種在祖國更黑更厚的土壤裡,它們將會怎樣生長。他撕開一隻口袋,將種子倒在手掌上。碩大、金黃、等待機會萌發的麥種躺在他手上。他必須找到一小塊土地試驗它們。

  如今,王源已被捲進由迅速變換著的日、周和月組成的時間的輪回之中。他在學校裡度過整個白天。每當早晨,他就走向那些或新或舊的房子。那些新房子是灰暗的西式大廈,由水泥和細鋼筋建成;這些房子建得太快,以至許多地方已一塊塊剝落下來。但王源的教室是在一座老房子裡。因為房子是舊的,學校領導甚至不願把破窗戶修理一下。金色的秋日變得悠長、溫暖。起初看到門鉸鏈鏽得嘎嘎作響,門無法關上時,王源也沒說什麼。可是隨著冬天的臨近,天氣已變得寒冷刺骨,十一月隨著西北高原刮來的朔風呼嘯著到來,細黃沙通過每一條縫隙沙沙地鑽進教室裡來,王源裹著大衣,站在他索索發抖的學生面前,改正他們錯誤百出的文章。夾著灰沙的風吹過他的頭髮,他在黑板上為他們寫下詩詞的格律。但這幾乎沒什麼用,因為學生們心不在焉,一心想在衣服裡縮成一團。他們蜷縮著,但有些人的衣服畢竟太單薄了,抵禦不了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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