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二二三


  【四】

  第二天發生的兩件事決定了王源的生活道路。太太一大早就對王源說:「我的孩子,現在你住在這個家裡是不適宜的。設想一下,如果梅琳知道你心中對她的想法,而又天天看到你,該是多麼的難堪。」

  王源帶著前一天的餘怒答道:「我很清楚,因為我也有同感。我覺得我也想到一個不至於會天天見到她的地方去,在那兒,我會忘記每次見到她的情景和她說她不需要我的聲音。」

  王源起初憤怒而勇敢地說著這些話,可是在快說完的時候,他的聲音顫抖起來。無論他怎樣壓抑著怒氣,說他要到見不到梅琳的地方去,當他仔細思量時,他卻痛苦地發現,事實上,他還是希望不顧一切地留在他能看見她和聽見她的話聲的地方。這天早晨,太太恢復了她溫和的天性,因為這時她無需為保衛梅琳或婦女的事業而反對男人,她本來就是慈祥溫柔,善解人意的,她清楚地聽到了王源的聲音中的顫抖,注意到他忽然中斷了談話,迅速地吃起碗裡的食物來。

  他們是在飯桌上見面的,梅琳還沒有來。太太安慰王源說:「這是你的初戀,我的兒,它來得不易。我知道,你的性格很像你父親。別人告訴我他像他母親,她是個嚴肅沉靜的人,總是執著地愛著她所愛的一切。是啊,愛蘭就像你祖父,你伯伯告訴我,她有你祖父那樣的快活的眼睛……好了,我的兒,你太年輕,不能過於死心眼,你離開這兒吧,去找一個你喜歡的地方,並找到一種工作,盡力去還你二伯的債,認識年輕的男男女女,過一兩年……」她停住話看著王源,王源等待著,看著她,她接著說:「一兩年以後,梅琳也許會改變主意。誰知道呢?」

  但王源還是不抱希望,他固執地說:「不,她不是個容易改變主意的人,母親,我能看出她接受不了我。我心血來潮,還以為她是我需要的女人。我不想要外國型的姑娘,我不喜歡她們。可是梅琳正中我的意,她是那種我喜歡的姑娘,但不知為什麼她既新又舊……」

  王源又突然停了下來,他吃了滿滿一口食物,但又咽不下去,因為他的喉頭哽著他羞於流出的淚水,為愛情流淚似乎有點孩子氣,他希望自己表現得泰然些。

  太太心裡非常明白,她讓他這樣停了一會兒。最後,她友好而平靜地說:「好了,就這樣吧,讓我們等待著。你還年輕,有足夠的時間等待,而且事實上你有債務。你必須記住你要承擔做兒子的責任,無論如何,義務總歸是義務。」

  太太說這些話是為了鼓起王源的勇氣,她確實收到了效果。王源費力地咽了幾次,咽下了口中的食物,然後他突然發洩出了他壓抑在心中的怨氣。雖然這些都是他前一天曾自言自語說過的話,但他依然感到非說不可:「是的,這是他們的老生常談,可是我發誓我已對它感到厭倦,我總是為我的父親盡義務,可他怎樣報答我?他會將我與一個無知無識的農村妻子拴在一起,讓我永遠地受著束縛,並且他永遠也不會明白他為我做了什麼。現在他又將我與我的伯伯捆在一起。我要去做我以前做過的事——我要走,去參加王孟的隊伍,將我的畢生精力用來反抗那種被老一代人叫做義務的東西,我將再一次這樣做。父親做的那一切是由於愚昧無知,這毫無道理,像他那樣愚昧無知並且傷害了我是可恨的。」

  這時王源也清楚自己正在毫無道理地瞎說,因為父親雖然強迫過他,但仍然設法弄到了他能弄到的錢來救他出獄。王源怒氣未消,準備等太太來提起這一點。可她沒有說他預計她會說的話,而是鎮定安詳地說:「我認為,如果你和孟一起生活在新的首都,這樣也很好。」王源對她的不爭不辯感到驚訝,於是他沉默了。這件事平息了下來,他們沒有再說話。

  在同一天,王源恰巧也收到了一封王孟的來信,王源一打開信,首先就看到他的堂弟王孟責怪他不回信的話,在信中,王孟不耐煩地說:「我費盡心機為你保留了這個位置等你來,因為現在每個這樣的機會都有上百個人在等待。請你現在就立刻動身,因為三天之後,這個大學校就要開學了,沒有時間再像這樣來回通信了。」在信的末尾,王孟熱情洋溢地說:「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在新首都工作的。現在,這兒有成千上萬的人等待著,希望找到工作。整個城市正日新月異地變化著,人們在這兒建起了一個大都市應有的一切。彎彎曲曲的舊街道已被拆除,將要建造的一切都是嶄新的。來吧,來這兒作出你的貢獻!」

  王源讀著這些雄心勃勃的豪言壯語,覺得心在激烈地跳動,他將信扔在桌上,大聲叫起來:「好啊,我真想去!」他立刻開始收拾他的書籍、衣服以及所有的筆記和文章,為他一生中的下一步作好了一切準備。

  中午,王源告訴太太王孟寫信來了,他說:「我最好還是走,既然一切彷佛應該如此。」太太溫和地表示贊同,然後,他們又一次陷於沉默。太太像往常一樣溫良,但對眼前的事有些冷漠。

  晚上,王源和她一起像平時一樣吃晚飯,太太講了許多瑣事,說到愛蘭兩星期之後將回家來,因為她和她丈夫原計劃一起去那個北方的古都玩一個月,現在半個月已經過去了;她又說起,一種咳嗽傳到了她的嬰兒室,到今天為止已有八個孩子染上了。接著她鎮定地說:「梅琳整天都在那兒,試用一種新藥,外國人將這種藥注射進血液以止咳。我已告訴她,你很快就要走了,我叫她今晚回家,我們可以多一個晚上在一起。」

  這一整天王源都在思索、籌劃,他想過好多次,他應否再見一下梅琳。有時他希望他不再見她,可是當他有這種感覺時,他又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熱望,想乘她不知不覺的時候再見她一次,讓他的眼睛戀著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即使他的耳朵聽不到她的聲音。可是他不能主動提出要見她一下。如果這事碰巧發生了,便順其自然;但如果她不來,他見不到她,也只得認命。

  受挫的愛情在他心中掀起了層層波瀾。這天他在自己的房間裡徘徊,徘徊時腳步停了好多回。有時他撲到床上,沉浸在憂鬱的愁思中,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梅琳不願接受他;他甚至哭了,因為他是一個煢煢孑立的孤獨者;有時他漫步走到窗前,憑窗佇立,眺望著這個城市。城市在熾熱的陽光照射下熠熠閃光,就像一個愉快的女人,對他的愁苦漠不關心。想到自己愛別人卻不被人愛,他很生氣,感到自己被大大地虧待了。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想起也曾有兩個女人愛過他,但他卻沒有給以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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