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二二〇


  最後,他只想到要在她面前傾吐他的願望,他堅信她會幫助他。當他的母親終於到來時,他像他應該做的那樣表示了歡迎。他看著她,想到她是自己的母親時並不難受,然而他同她卻無話可說。雖然現在她皺縮的臉上現出一種健康的紅潤,但她卻是一個極其平凡的農村老嫗。她仰望著他,拄著一根她藉以走路的、剝了皮的拐杖,她昏花的老眼彷佛在驚訝地發問:「我的兒子成了什麼樣的人啦?」

  王源,高大魁梧,穿著西服器宇軒昂,俯看著那穿著老式上衣和黑棉布裙的女人,自己問自己:「我真的是在這個老態龍鍾的女人體內形成的嗎?我感覺不到與她有什麼血緣關係。」

  他現在沒有難受沒有羞愧。若他愛上那個白種女人,他會因自己有這樣一個母親而無地自容。但是他可以對梅琳說:「這是我母親。」而她知道成千上萬與他類似的男人有著這樣的母親,不會覺得大驚小怪,因為她見過很多。對她說這一句話就足夠了。在愛蘭面前,他甚至也可能會感到羞愧,但在梅琳面前,他卻不會。他可以與她開誠佈公而永不感到羞愧。當他煩躁時,想到這些心情便會平靜下來。後來有一天,他很直接地告訴他母親:「我訂婚了,我選中了一個姑娘。」

  老婦人溫和地說:「我知道了。我以前提過幾個姑娘,但你父親說要你自己喜歡。他說什麼就什麼,我也沒法兒。唉,那個有知識的人,她可以逃避他,到別處去生活。可我卻留了下來,讓他把我當做出氣筒。但願你的那個姑娘會做女紅,我希望能見到她,唉,現在年輕人真是自由,媳婦也沒有規矩了。」

  王源認為對她來說,這是個好消息。她坐著,茫然地盯著什麼東西看,不一會兒便靜靜地睡著了。他們這兩個人不屬￿同一世界,他是她的兒子這一事實對他說來毫無意義。回到梅琳那裡才是最重要的。

  要走了,王源裝做十分依戀和不舍與父親告別。這次與來時不同的是,他周圍的一切都引不起他的注意。無論他們行動規矩或是不規矩,對他說來完全一樣,因為他只想到梅琳一個人。他回憶起他所知道的有關她的一切,他想著她狹長的手,堅定有力。他忽覺這雙手能正確嚴謹地去掉人體上的病毒。她的整個身體煥發出一種精明強幹的力量,這種力量來自她那純淨蒼白的皮膚下連結在一起的優美骨骼。他不斷地回憶她如何樣樣在行:傭人們依賴她的指揮;愛蘭靠她來確定衣服的好與否;同時還要慰藉太太。王源邊想邊說道:「二十歲的她確實很能幹。」

  每當想起她,王源便覺得她有雙重的吸引力。一方面是一種成熟穩重,那是老式教育下才有的特點。但梅琳身上還有些新東西,她在男人面前既不羞羞答答,也不沉默寡言。在任何地方她都可以坦率從容地講話,像愛蘭一樣,隨心所欲,自在快活。在火車上的喧囂和騷動之中,當田野和村鎮在窗外掠過,王源卻視而不見,他想著她的一舉一動,想著她的美,想著她說過的話,並趨向于完美。當想得不能再想時,他便開始設計在見到她的那一刻怎樣說話,等等。好像那一時刻果真完美地存在著似的,他甚至可以看見她嚴肅姣好的面容,看見她說話時正視著他的眼睛。並且她依然年輕,不僅成熟誘人,又有年輕人的熱情與活力。他會握著她修長的手,體會那溫暖的情感。

  可將來的情景將怎樣設想呢?這一切將來是不可知的。王源的舌頭雖然在火車上很靈活地編練著那些詞句,當那一刻真的到來時卻變得十分笨拙。當他進入大門,院子裡安靜地出奇,這種冷清讓他打了一個顫。

  「她在哪兒?」他對傭人喊。平靜了一下,正常地問道,「太太去哪兒了?」

  傭人答道:「她們到棄嬰室去看那個剛撿來的嬰兒去了,那嬰兒病了。她們可能晚一些回來。」

  王源只得靜下心來等。他一邊等一邊想把思想轉移到其他事情上去,可是他的心卻由不得他——它無法違背自己的意願,總是要回到它懷著的那個強烈的希冀上去。黑夜降臨,她們倆還沒有回來。傭人喊開晚飯時,王源不得不到餐廳單獨吃飯,飯菜在他口中毫無滋味。他幾乎有點恨那個嬰兒了,因為它耽誤了他幾星期來渴望著的那個時刻。

  王源吃不下飯,正要站起身來,這時門開了,太太走了進來,她臉色沮喪,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梅琳跟在她身後,也是默默無語、垂頭喪氣,王源從來沒見過她這樣。她看著王源,又彷佛沒有看見他,她在他面前低聲地哭了起來,似乎王源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她說:「那個小孩死了,我們盡了一切努力,可她死了。」

  太太歎了口氣,坐下來悲傷地說:「你回來了,我的孩子?我從來沒見過比這更可愛的嬰兒,源,她剛出生三天就被遺棄了。她不是窮人家的孩子,因為她的小衣服是綢子的。起先我們以為孩子是健康的,但是今天早晨她開始抽筋,是那種古已有之的病魔使這些新生兒遭了殃,不到十天就把他們帶走了。我已看到過許多漂亮、健全的兒童染上了這種病,就像被一陣邪風卷走一樣迅速死去,現在還沒有任何辦法戰勝這種病魔。」

  那姑娘坐著聽太太講話,她也吃不下飯。她緊握著纖細的雙手,將它們擱在桌上,慍怒地說:「我知道這是什麼病,它沒有存在的理由!」

  王源看著她慍怒的臉,比以前看她時更覺感動,他發現她已熱淚盈眶。她的慍怒和眼淚像撒在王源那顆火熱的心上的冰。因為他看出,它們已將這個少女的心包裹起來,遠離著他。他心中只有她,可是此刻她卻沒有想到他。他坐下來聽著,平靜地回答著太太向他提出的有關他父親的房子的問題。王源看出梅琳甚至沒有聽到他們的問答。她坐在那兒,出奇地安閒,她的手平靜地放在腿上,從這張臉看到那張臉,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眼中的淚水越來越多。王源看出梅琳心不在焉,因此那天晚上他什麼也不能說,但是,不把心裡話傾吐出來,他又怎麼能安寧呢?整個夜裡,他斷斷續續地做著關於愛的古怪的夢,可是愛情卻從未清晰地出現過。

  清晨,他渾身無力地從夢中驚醒。這是一個陰天,當時正值夏末秋初。王源起床後向窗外望去,只見灰濛濛一片,平坦靜止的灰色蒼穹,覆蓋著這平淡灰色的城市和灰色的街道,街上的人們懶散地行動著,在大地上顯得又渺小又暗淡。面對這片蕭瑟景象,王源的熱情漸漸地消退了,他對自己感到驚訝,驚訝地居然夢到了梅琳。

  懷著這種心情,他開始無精打采地吃早飯,這天的飯菜對他說來實在是淡而無味。一會兒,太太進來了。在飯前與王源互道早安時,她就發現他有點不大對勁,於是她開始婉轉地提些問題,促使他說出真情。可是王源感到無法對她講出他剛剛滋生的愛情,因此,他只是說了父親向他伯父借了大筆錢的事。這件事暫時轉移了她的注意力,她哭著說:「為什麼他不告訴我他經濟拮据呢?我本來可以少花點錢。我很高興我在梅琳身上用的是自己的錢。是的,我為這樣做感到自豪。我父親沒有兒子,他給了我足夠的錢。臨死之前,他將錢存在一個安全可靠的外國銀行裡,那些錢多年來一直存在那兒。他非常愛我,甚至為了我賣了許多祖傳的土地,將它們變成銀錢。如果早知道,我就會……」

  王源鬱鬱地說:「為什麼你要這樣做呢?不,我要找個工作,我的知識在那兒將要發揮作用,我要盡可能地省下工資,把它還給我伯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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