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二一九


  父親講話時,王源凝視著他,開始在自己心裡看見一件他以前未曾發現的東西,「我不需要媒人。」他慢慢地、心不在焉地說,因為這時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張臉——一張年輕女人的臉,「我可以自己去說。現在我們年輕人都自己去說。」

  這回輪到王虎目瞪口呆了,他嚴肅地說:「我的孩子,能這樣向她求婚的女人會是正派的嗎?你沒有忘記我以前曾警告過你,得提防這種女人吧,孩子?你已經選中一個賢淑的女人了嗎?」

  王源微笑著。他忘卻了當時的債務、戰爭和所有的煩惱。剎那間,他分裂的心靈在一條隱秘的暢通的道路上彌合了。有一個人他可以向其傾吐肺腑之言,而且這個人知道他應該何去何從。老年人從來不能理解他和他的欲求,他們看不出他已不再是他們之中的一員。不,他們並不比陌路人更瞭解他。可王源知道有一個屬￿他自己的時代的女人。但她同他並不一樣。他植根於舊時代的土壤中,總是被分裂成兩半,因為他沒有力量將自己的根拔出來,重新植根於那新的、必要的、他的生命賴以生存的時代的土壤中。這個女人的臉清晰地在他眼中閃現,在他的整個生命中,沒有一張臉能如此清晰,這樣,所有其他人的臉都變得黯然失色,甚至在他眼前的父親的臉也變得暗淡模糊。只有她能把他從自我中解放出來——只有梅琳能給他自由,告訴他應該做什麼。是的,她會安排她所遇到的一切,告訴他該做些什麼!於是,他心情輕鬆愉快起來,不禁有些飄飄然了。他必須回到她那兒去。他迅速地從床上坐起來,把腳放在地板上。這時,他想起父親曾經問過他的那個問題,心裡充滿了新鮮而迷惘的快樂,他答道:「一個賢淑的女人?是的,我已選中了一個賢淑的女人,父親!」

  他忽然體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急切心情。沒有半點遲疑和畏縮,他決定立刻去找梅琳。

  雖然王源迫不及待地想立刻就走,但是他發現他必須同父親在一起待上一個月,因為當他考慮怎樣才能找到一個藉口離開時,王虎就變得失望和沮喪,王源禁不住感動了,於是收回了他的暗示,因為他曾對父親暗示,他有事要回那座海濱大城市。王源知道他不留下來看他的母親是不合適的,現在,她正住在她老家的鄉下。這個女人自從為王源住進了土屋,已恢復了孩童時代的那種對鄉村生活的熱愛。如今她的兩個女兒已結了婚。她常常到那個她曾經做過女傭的村莊去,後來就在她大哥家中落了腳,她哥哥十分樂意接納她,因為她付錢給他,有那麼一點軍閥妻子慷慨大度的派頭,她嫂子喜歡這種派頭,這使得她在其他村婦中高出了一等。雖然那老親信已帶信給王源的母親,告訴她王源來了,她還是耽擱了幾天。

  這時王源卻是一心一意、甚至是焦慮不安地想見到母親,想直截了當地告訴她,他要自己選擇妻子;實際上他已經選好,只等告訴她了。他的伯伯父子倆很快回到老家的莊園去了,因此王源這個月可以住在這兒,和父親單獨在一起,他覺得更自在了。

  想起梅琳,王源便十分高興,這甚至使他對他伯伯也顯得彬彬有禮,他十分欣慰地暗自想道:「她會幫助我找到解決債務的辦法的。在我告訴她之前,我不再說氣話了。」他這樣想著,所以在與伯伯分手時他鎮靜地說:「我保證不會忘記這筆債,但你不要再借錢給我們了,伯伯。我現在最關心的是,在這個月過去後,我將為自己找個好的工作。至於你的兒子,我一定盡力而為。」

  王虎聽著,肯定地說:「兄長,請放心,一切都會歸還給你。我打仗不能辦到的事,我的兒子會依靠政府辦到。毫無疑問,以他的學問,他會找到一個官職的。」

  「是的,如果他努力的話,這是毫無疑問的。」王掌櫃答道。臨走時,他對他兒子說:「把你寫的那張賬單交給王源。」他兒子從袖子裡抽出一張折著的紙,遞給王源,羅囉嗦嗦地說:「這是全部債款的總帳,堂弟,我們,也就是我和父親想,你也許想把這一切弄明白。」

  即使在這時,王源也不能對這兩個矮小的人發怒。他認真地收起了這張紙,心中暗暗好笑,在送他們上路時,他表面上盡到了一切禮節。

  是的,對王源來說,一切都不像以前那樣撲朔迷離。他能做到對那兩個人彬彬有禮;在他們走後,他又非常有耐心地陪父親度過了一個個夜晚。晚上,那老人喋喋不休地講著關於戰爭和勝利的冗長的故事。為了他的兒子,王虎又重新追溯起自己的一生和所有的那些戰鬥。他在講述時倒掛老眉,捋著殘須,眼睛熠熠生輝。對他來說,他對兒子這樣講述,彷佛他度過的是非常光榮的一生。王源安靜地坐著,聽見王虎高喊,看到他皺眉或看到他重做殺豹子頭的刺殺動作時,王源微微地笑了,心中奇怪為什麼他曾如此懼怕父親。

  然而,時間也不是慢得令人難忍,因為關於梅琳的想法如此突然地湧上王源的心頭,以致他不時需要獨自沉靜地思考一下這個問題。有時,他對自己在這兒耽擱感到高興,在父親講故事的時候,他甚至感到欣喜,因為在那時,他可以靜靜地坐著,對父親的故事似聽非聽。他心裡暗暗驚訝,對於自己隱秘的心思,他竟是如此不敏感。在愛蘭結婚的那一天,當他看到結婚儀式和愛蘭的美貌時,他已經注意到了梅琳,並且認為她比愛蘭更美。實際上在那一刻他就應該明白了。在那以後,他還有許多機會應該明白這一點,如當他看見她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她的手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她指揮傭人做這做那的時候。可是直到他在孤獨寂寞中哭泣時,他才明白過來。

  王虎蒼老而快活的聲音一次次打斷王源的夢想。王源耐心地忍著,坐著聽他說,要是他心中沒這新生的日益增長的對梅琳的愛,他絕不會有這份耐心。他在夢幻中聽著父親敘說這一切,絲毫也辨不出父親說的是過去的戰爭還是計劃將來進行的戰爭。父親繼續天真地嘮叨著:「我從我二哥給我的那個兒子那裡還能得到一些收入,可是他不是個軍閥,也不是個真正的地主。我不敢過於信任他,他遊手好閒,老愛哭,是個天生的小丑,我敢打賭,他到死都是一個小丑。他說他是我手下的隊長,但他幾乎不送什麼給我,我已有六年不去那兒了。我春天一定要去一次,唉,我一定要在春天重整旗鼓。我很瞭解我這個侄兒,他會直接投靠任何進犯之敵,甚至轉過來攻打我……」

  王源朦朦朧朧地聽著,對這個堂兄漠不關心。王源幾乎不記得他了,只記得他伯母喜歡說:「我兒子在北方是個司令。」

  是的,坐在那兒,不時向父親問一兩個問題,想著那個他認識而且熱愛的少女是令人愉快的。他心裡想,他將毫無愧色地讓她看一看這些院子,因為她會理解他。他們兩人是同一類人,無論這個國家怎樣醜陋,它畢竟是他們的祖國。他甚至可以這麼對她說:「我父親是個愚蠢的老軍閥,他的故事數不勝數,他自己也分不清一個故事是真還是假。他把自己看作一個實際上他從來也不是的偉人。」是的,他可以對梅琳這樣說,並知道她會理解。當他想到她的那種單純和坦率時,他感到虛偽的羞愧從自己身上消逝了。哦,讓自己趨向她,再還原成真實的自我,不再分裂成兩半,就像他那幾天在田野裡、在祖父的土屋裡時一樣,那時他是既孤獨又自由!和她在一起他也會清靜自由、返璞歸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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