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二一八


  這個老人不無仁慈地說著,顯得非常理智,就像一個大家庭裡的長者對待他的晚輩一樣。可是,當王源聽著這些話和這枯燥尖細的聲音,看到他伯伯的乾癟的臉,卻感到沮喪,他問:「我能幹什麼呢,伯伯?我現在還沒有固定的工作呢。」

  「你必須找到工作,」老人答道,「現在大家都知道每個留洋歸國的人都可以拿到很高的工資,就像過去做官的人所能得到的那麼多。在借錢給你之前,我已設法打聽到了這個情況。我二兒子在南方當會計,他告訴我,如今具有外國學識就像找到一門好的生意一樣可以受用不盡。如果你能找到一個經手銀錢的職務,這對我們大家說來就再好不過了。因為我兒子說,現在政府為了實行那些新的計劃,向人民征的稅越來越多。新統治者有宏偉的計劃,他們要建造寬闊的公路和高大的洋房,要為他們的英雄建造宏偉的陵墓等等。如果你能找到一個美差,有銀錢進進出出,你就舒服了,而且也幫助了我們大家。」

  那老頭侃侃而談,王源卻無言以對。此刻,他看到了他的伯父為他設計的未來的生活道路。他一言不發,只是凝視著他伯父,但他見到的不是那老人,而是正盤算著這計劃的一顆狹窄、庸俗而老朽的心靈。他知道,按老規矩,他伯伯可以這樣安排、這樣索取他的青春年華。王源想到這些,便十分痛恨這些舊時代的卑鄙的權力,他的心前所未有地激烈跳動著。這些權力像羈絆著年輕人手腳的繩索,使他們無法迅速前進。可他沒有把這些想法呼喊出來。想到這些,他就想起了他的年邁的父親,想起王虎怎樣無意之中將兒子束縛住了,因為他無法從其他地方得到銀錢,以滿足兒子的願望。就這樣,王源茫然地坐著,暗暗地憎恨著他的伯伯。

  然而,那老頭卻沒有察覺到這個年輕人的憎惡。他繼續用同樣單調的尖尖細細的聲音說:「你還有其他一些可以做的事。我的兩個小兒子還未能自食其力。時世不濟,我的生意也不像以往那樣景氣。自從我聽說我哥哥的兒子在銀行裡混得不錯,我就想,為什麼我的兒子不可以去呢?因此,如果你能找到個美差,而且把我的兩個小兒子也帶去,到你的手下做事,你就能夠償還債務的一部分,我會根據他們的每月所得,考慮這部分金額的大小。」

  王源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痛苦,他傷心地叫了出來:「我被當作抵押品賣了——我的青春都屬￿你了!」

  可那老頭睜開眼,不動聲色地說:「我不知你這是什麼意思。儘量幫助自己的親戚,這難道不是一種義務嗎?事實上,我已經為了我的兩個兄弟而犧牲了自己,其中一個就是你父親。多年來,我是他們土地的代理人,我管理父親留下的那幢大房子,交稅,為父親留下的土地盡力操勞。可這是我的義務,我從來也不推卸。我們的父親留給我們可觀的土地和租金,因此別人都認為我們是富有的,但我們的孩子並不富。時世艱難,稅金高,佃戶幾乎不交租子並且無法無天。因此,我的兩個小兒子必須像我二兒子那樣為自己找個職務。現在輪到你來盡你的義務,幫助你的兩個堂弟了。自古以來,一家之中最能幹的人總是要幫助家裡的其他人。」

  就這樣,這古老的束縛落到了王源身上。王源緘默不語,可是他知道有些處在他這種情況下的年輕人會掙脫這種束縛,他們會逃走,住在他們愛住的地方,把對於家庭的顧慮統統拋到九霄雲外,因為現在已是新時代了,王源熱切地希望自己也能獲得這樣的自由。他坐在這間黑暗破舊、滿是塵埃的房間裡,看著那兩個親戚,真渴望站起來高喊:「這筆債不是我欠的,除了我自己,我誰的債也不欠!」

  但他知道他不能喊出聲來。王孟為了他的事業可能會大聲疾呼;王盛可能會哈哈大笑,彷佛他接受了這種束縛,但很快又會把它忘得一乾二淨,然後隨心所欲地去生活。然而,王源屬￿另外一種人。他無法拒絕這種束縛,因為這束縛來自父親對他的無知的愛;他也不能埋怨他的父親,因為他沉思再三,也想不出父親還有什麼其他可行的辦法。

  王源凝視著地上通過開著的門射進來的一線陽光。在寂靜中,他聽到小鳥在院子裡的竹叢間唧唧喳喳。最後,他鬱鬱地說:「伯伯,我真的成了你的投資。你把我當成了使你的兒子和你的老年有所保障的工具。」

  那老頭聽王源這麼說,思考了一下,向碗中倒了一點茶,慢慢地呷著,然後用乾枯的手在嘴上抹了抹,又說:「這是每一代人都要做,而且是必須做的事,當你有了兒子的時候,你也會這樣做的。」

  「不,我絕不!」王源很快地說。到這時為止,他心中還沒有出現過自己的兒子。可老人的這些話彷佛把未來喚進了他的生活。是的,總有一天他會有兒子。可這些兒子——他們應該是自由的——自由得不受他們父親的任何計劃束縛!他們不應該被造就成戰士,不應該由他人安排前途,也不應該與家業拴在一起。

  突然,他開始憎恨他所有的家族,他的伯伯和堂兄弟們,甚至他的父親。正在這時,王虎進來了。他視察好他的部下歸來,十分疲勞,急切地想坐下來喝酒。他看著王源,聽王源講著一切。可是王源受不了……他很快地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地走開,想一個人獨處。

  在他的舊房間裡,王源躺在床上,像他兒時常做的那樣,傷心地哭了起來。但他哭的時間並不長,因為他走後,王虎在客廳裡停留了一會兒,這恰夠他從另外兩人的神態上覺察到出了什麼問題,於是,他來到了王源的房間。他推開門,用他龍鍾的步伐儘快地走到了王源的床前。可是王源不願將臉轉向父親,他躺在那兒,臉埋在手臂裡,王虎坐在他旁邊,用手撫摸著他的肩膀,輕輕地拍著,傾吐著熱情的許願和斷斷續續的懇求,他說:「我的兒子,你應該明白,除了你自己喜歡的事外,你什麼也不要做。我還沒有老。我一直太疏懈了。我要再一次召集我的人馬去打仗,使這個地區重新成為我的領地,奪回土匪頭子從我這裡搶走的稅錢。我曾經打敗過他,我還能夠再次戰勝他,你會獲得一切。你將留在這兒,和我在一起,你可以要什麼有什麼。是的,你可以與你喜歡的人結婚。以前我錯了,我現在腦子開化了,源,我知道現在年輕人怎樣行事……」

  現在王虎確實提起了一件重要的事,這事使王源從眼淚和自我憐憫中解脫並變得堅強起來。王源轉過身去,激烈地喊道:「我絕不讓你再去打仗,爸爸,我……」

  王源幾乎要喊出「我絕不結婚」這句話。長期以來,他一直對父親這麼說,以致這句話會不經思索地從口中溜出來。可這次,在深深的痛苦中,他停住了沒將這句話說出來。一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出現在他心裡。他真的不希望結婚嗎?在不到一小時之前,他還在心中喊道,他的兒子們應該是自由的。當然有一天他會結婚。因此這句話在他的舌尖上停住了,他緩緩地對父親說:「是的,總有一天,我會同一個我喜歡的人結婚。」

  王虎見王源轉過臉來,停止了哭泣,他高興地答道:「你會,你會,只是告訴我她是誰,我的兒子,讓我派媒婆去辦這件事,我要告訴你的母親。但究竟哪個該死的鄉下姑娘配得上我的兒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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