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二一六


  王源回憶往事,想起他父親曾經帶他到伯伯家裡去過,在那裡他曾看見一個高大邋遢、活潑樂天的農村婦女,他奇怪她怎麼會就此長眠,而她那瘦小而如侏儒一般行動的丈夫,他的伯伯,卻繼續活著,而且幾乎是毫無變化地活著。王源問:「這是怎麼回事?」

  那兒子又看了父親一眼,兩人都沉默著,直到王虎開了口。王虎聽到王源剛才的問話,覺得好像有件什麼事與他有關似的,他答道:「怎麼回事?噢,我們有個仇人,他是我們家族的仇人,現在他是我們老家附近的山上的一夥流寇的首領。有一次我以最公平的方式,用公開的計謀和圍攻從他手中奪取了一個城市,但他到現在還沒有寬恕我。我發誓他是有意駐紮在我們家的田地附近。我知道,他注意著我的親戚。我這個哥哥非常謹慎,發現這個強盜恨我們,他不願自己親自去向佃戶收租,而派了他的妻子去。她只是個女人,強盜在她回家的路上抓住了她,搶了她的錢,然後割下了她的頭,讓它在路邊往下滾。我告訴我哥哥:『過幾個月,等我再召集起我的人馬,我發誓要搜出這個強盜——我發誓我一定做到,我發誓……』」王虎的聲音在有氣無力的憤怒中拖長,他盲目地伸出手,摸索著。那站在附近的老親信在他手中放了一個酒碗,昏昏沉沉地按老習慣說:「鎮靜,我的司令。不要動氣,要不然你會生病的。」他疲勞衰老的腳移動了一下,然後打了一個呵欠,快樂地凝視著王源,對他十分欽慕。

  在講這件事的過程中,王掌櫃雖然什麼也沒說,但當王源看著他要對他說幾句安慰的客套話時,王源驚訝地發現他伯伯蒼老明亮的小眼睛裡充滿了眼淚。但那老人依然一言不發,他先拿起一隻袖頭,然後又拿起另一隻,小心翼翼地擦眼睛,後來他又悄悄抽出乾枯的老手在鼻子上抹了一把。看到這個冷酷的老人流淚,王源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他兒子也看見他哭了,他用若有所思的眼睛看著父親,然後悲傷地對王源說:「跟她在一起的傭人說,如果她不開口,更聽話點,他們還不會那麼快就把她殺了。可她說起話來又快又響,一輩子隨意說慣了,而且她脾氣大、愛發火,一開始她就高喊:『我該把錢給你們?你們這些狗娘養的!』當她這樣大聲喊叫時,那傭人拼命逃跑,當他回頭再看時,她的頭已被砍掉了,我們喪失了她帶著的全部租金,因為他們把一切都搶走了。」

  他兒子就這樣以一種平穩而單調的聲音說著,一個詞像另一個詞一樣平淡地流出來,就好像在他形似父親的身體裡,裝著母親喋喋不休的舌頭。可他是個孝順兒子,很愛自己的母親。他的聲音忽然中斷了,他跑到院子裡去,咳著安慰自己,並擦著眼淚,哀悼他的母親。

  王源不知所措,他站起來倒了一碗茶給他的伯伯,覺得自己在這間房裡就像在夢中一樣,在他的這些骨肉至親中,他彷佛只是個陌生人。是的,他要過一種他們不能想像的生活,他們的生活對他說來像行屍走肉的生活一樣毫無價值。在一剎那間,他忽然想起了瑪麗,雖然不知為什麼,他已有好久沒想起她了。為什麼她現在會在他的心頭清晰地浮現,就像一扇門忽然洞開,她站在他面前,好像他穿過海洋,在一個起風的春日裡像以往一樣看見了她,她漂亮的黑髮在臉旁飄蕩,她的皮膚白裡透紅,她的眼睛呈深沉的灰色。這裡無地容她,她不可能理解這個地方。

  她過去常談的關於他祖國的圖畫,那些她在自己心中描繪的圖畫,僅僅只是圖畫而已。王源看著他的父親和其他人,他們這時又沉浸在自我的世界裡,現在,會面的最激動人心的高潮已經過去。王源充滿激情地想——哦,幸虧他沒有愛她。他環視陳舊的大廳,廳裡積滿塵土,幾個馬虎的老傭人很久沒有打掃房間了。綠黴在地面上的磚縫中長了出來;磚上有各種汙跡:吐出的酒跡、痰跡、灰跡和滴落的油膩食物的斑跡;破損的花格窗曾用紙糊了起來,現在糊窗紙一片片地掛了下來;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也能見到老鼠竄來竄去。王虎喝完了酒,正坐在那兒打盹,他的下巴掛了下來,整個高大龍鍾的身體變得鬆弛無力。在他的上方的牆上有一枚釘子,上面掛著插在刀鞘裡的刀。這時王源才第一次看見它,而在一開始見到父親時他並沒有注意到它在附近閃光。刀雖然插在鞘裡,但依然很漂亮,刀鞘也很精美,雖然刀鞘上雕刻的花紋上積滿了灰塵,絲質的紅纓退了色,掛了下來,被老鼠一點點地啃去……

  哦,幸虧他沒有愛上那個外國女人,他為此感到慶倖。讓她保存著關於他祖國的夢想吧,永遠也不能讓她知道真相!

  王源的喉頭發出一陣悲切的嗚咽……那舊時代難道真的已從他面前逝去了嗎?他想起了王虎和那個形如槁木、身材瘦小、面目可憎的人——他的伯伯,還有他的兒子。這些人他依然是掙不脫的,他血管裡流動著的血將他與他們聯繫在一起,即使他很想放出身上所有的血液,他也做不到。無論他怎樣渴望脫離他們這一族,只要他活著,他們的血就在他身上流動。

  幸虧王源已意識到他的青少年時期已經過去,現在他已經成為一個男子漢,必須自己照料自己了。這天晚上,王源單獨睡在他幼年和少年時代住過的那間舊屋裡,周圍有衛兵守衛著。那次他從軍校裡逃回家時,也曾孤獨地坐在那間屋子裡,並哭泣著入睡。這天晚上,他父親為他的歸來設了個小宴會,請了兩個隊長來一起吃喝,歡迎王源的到來。宴會結束以後,王源讓父親倚在自己身上,將他送進了自己的房間。然後王源自己才回屋上床,他躺下睡覺的時候已經很遲了。

  入睡前,王源躺在床上,傾聽著他父親安營紮寨、生活多年的這個小鎮的夜聲,傾聽著那些他以前從未聽過的聲音。他自言自語道:「如果以前有人問我,我一定會說這個小鎮的夜間萬籟俱寂。」

  可是街上有狗吠、孩啼、未能入夢的人們的喃喃低語、時時響起的莊嚴孤寂的寺院鐘聲,以及某個女人為她即將死去的孩子召魂的痛苦的哀號。所有的聲音都是微弱的,因為有寂靜的庭院隔在王源和大門之間,可是不知為什麼王源最近對任何事情都很敏感,他感到他在這個曾經熟悉的地方是個陌生人,他聽到了每一種各不相干的聲音。

  突然,他聽見木門在門窩裡吱吱轉動的聲音。門被打開了,在搖曳的燭光中,父親那個年邁的親信走了進來。他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將蠟燭放在地板上,稍稍地喘著氣,因為他的背僵直不靈,然後他又站起來,關上門,插上門閂。王源等待著,驚訝地想知道他將說些什麼。

  他老態龍鍾地走向王源,見王源沒有拉上窗簾,便說:「你還沒睡著,少爺,我有話非告訴你不可。」

  看到老人衰老的身體做下跪狀,王源和藹地說:「那麼,你坐著說吧。」但那老人知道他的地位,好一陣不願坐下來,直到最後才領受了王源的善意。在床邊的腳凳上坐了下來。他開始通過裂唇嘶嘶地低語。雖然他的眼睛顯露出誠實和親切,但他的面目是如此可憎,王源不忍去看他,無論他是如何善良。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