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二一四


  但他第二天在火車上醒來,從窗口望出去,他見到的國家卻不是他心中想像的樣子。火車在一條大江邊停了下來,所有的人都必須下車乘船過江,到對岸之後再繼續他們的旅程。王源也下了車,與其他人一起,擠在一條無篷、寬底的渡船上,那船似乎不足以容納所有的人,因此最後上船的王源只好站在靠水的船邊上。

  王源記得他以前到南方去時也經過這條江,可那時他沒有注意到他現在看到的這番景象,因為現在他的眼睛已長期看慣了其他的一些東西,眼前的一些景象不免使他覺得新鮮。他看到江面上儼然是個小船的城市,許多小船緊緊地擠在一起,有時一陣惡臭飄來,使他感到噁心。這時是八月,雖然還不到黎明,天已燥熱起來。

  曙光還沒有出現,天空陰沉沉佈滿了烏雲,那雲壓將下來,好像要將水面和大地罩住,一絲風也沒有。在昏暗的燈光中,一些人將小船撐開給渡船讓路。男人們亂糟糟地擠出小船的艙門,幾乎裸著身子;由於夜裡熱得失眠,他們的臉陰沉呆滯。女人朝啼叫的孩子尖叫,用手指梳理她們糾結的頭髮。赤條條的孩子嚎啕著,又餓又髒。

  那些擁擠的小船盡其所能地塞滿了男人、女人和孩子。在他們賴以生活和飲用的水上,他們倒進去的汙物散發出來的惡臭一陣陣飄出來。

  王源似乎忽然在這個早晨睜開眼睛看到了這一切。這景象過了一會兒就消失了,因為渡船已離開了岸邊的小船,進入了大江中心清潔的水面。突然之間,王源所凝望的不再是那些呆滯的面孔,而是江中湍急的黃色水流。他正注意到這個變化時,渡船半轉了過去,逆流而上,緩慢吃力地經過一條巨大的白色輪船。襯著灰色的天空,那船潔淨得像座雪山,高高地聳立著。王源和所有擠在一起的人群,仰望著在他們之上的這艘外國船的船頭以及上面高懸的紅藍相同的外國旗。當渡船緩緩地繞過去,到了它的另一側時,人們可以看到船上有洋炮的黑色的炮筒。

  這時王源忘記了窮人的惡臭和他們擁擠不堪的小船。渡船在繼續航行,王源掃視著江面,在這大江黃色的胸脯上,他數了數,共有七艘外國戰艦;這是在他祖國的懷抱裡,這使王源無法忍受,當他數船時,他忘記了其他的一切。一種對這些船的憤恨在他心裡油然而生。甚至在上了岸之後,他仍禁不住帶著仇恨回頭看著那些船,自問為什麼它們會在那兒。可是它們在那兒,潔白無瑕,不可戰勝。那些黑色的大炮穩穩地瞄準了海岸。那些炮口曾不止一次地向岸上射出火焰和死亡。王源忘不了這些事實。注視著這些船,王源忘記了一切,只想到這炮可能會傷害他的人民。他辛酸地自言自語:「它們沒有權利在這兒,我們應該把它們從我們所有的水域上趕出去!」他一邊回憶,一邊痛苦地上了另一列火車,又踏上了去看望父親的旅程。

  王源在自己心中發現了異樣的東西:只要他能保持對那些白色戰艦的憤恨,記得它們曾怎樣轟擊他的人民,只要他能記得外國人壓迫中國人的那些罄竹難書的罪行,他便仇恨滿腔。他在學校時,曾學到過燒殺擄掠的外國軍隊逼迫舊王朝的皇帝們簽定了一系列不平等條約,在他生活的這些年代裡,這種事甚至還在繼續發生。

  在那個大城市,當他出國的時候,為祖國的事業大聲疾呼的青年被穿白色軍服的外國衛兵槍殺。只要他能記住舊時代的所有這些邪惡,王源便十分欣慰並怒火滿腔。在他的一切行動中,無論他是在吃飯、睡覺,還是在眺望窗外掠過的田野村莊,他都沉思著。他想:我必須為祖國盡一份力量。王孟是對的,他勝過我。他這樣單純,因此他更真心實意地恨外國人。我太軟弱。我認為外國人好,只是因為一個善良的老教師,或一個嘮叨的女人。我應該像王孟,刻骨銘心地恨他們,以我的滿腔仇恨來幫助我的人民……他就這樣沉思默想,那些異國的船艦久久地在他的腦海裡縈繞。

  正當王源孕育著自己的希望時,他又不由自主地覺得自己漸漸地冷了下來,並且這種冷漠微妙地滋長著。這時,一個肥胖的男人坐在他的對面,王源離他那麼近,沒法總看著別處而不看到他肥胖的身體。天氣越來越熱,熾熱的太陽透過無風的雲層照在火車的金屬頂上,車廂裡的空氣也火燒火燎。那個男人脫去了除短褲以外的所有的衣服,他坐在那兒,裸露著渾身的肉,他的肚子是厚厚的油光光的黃色肉卷,他下顎上的垂肉拖到肩膀上。好像這還不夠噁心,儘管是夏天,他卻咳嗽起來,咳了又咳,咳得轟轟作響。他常常隨意將痰亂吐,王源避也避不開。他討厭這個是他的同胞的男人,這種怒氣潛入了他為了祖國而對外國人所產生的義憤,他變得悶悶不樂起來。在搖晃的車廂裡,天熱得使人不堪忍受。

  王源開始發現那些他不願見到的東西。旅行的人這時又熱又累,除了想挨到旅程的終點之外,別的什麼也顧不上了。孩子們嚎啕著,扯著母親的乳頭。在每個車站上,蒼蠅飛進開著的窗戶,歇在汗淋淋的人體上、地板上的痰上、食物上和孩子們的臉上。王源小時候從來沒有注意過蒼蠅,因為蒼蠅比比皆是,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可是現在他出過國了,知道牠們攜帶著致命的病菌,因此對牠們深惡痛絕。他受不了有一隻蒼蠅停在他的茶杯上、從小販買來的一小塊麵包上或他中午向火車上的服務員買來的盛飯和雞蛋的碟子上。可是當他看到服務員手上的污垢,和他裝飯前擦碗的那塊油膩肮髒的布時,王源不禁問自己如此恨蒼蠅又有何用。王源痛苦地對他喊:「用這種抹布擦碟子還不如不擦的好!」

  那人聽到他的話盯著他看了看,然後咧開嘴,非常和氣地笑了,這時也許他感到熱,便拿起那塊抹布擦了擦他的汗臉,然後又將它掛在頸上,那是他慣於安放抹布的老地方。這時王源真的不能忍受再碰他賣的食物了。王源放下湯匙,叫喊著斥責那人,並抱怨那蒼蠅和所有地上的汙物。那人對這種不公道的斥責大光其火,他喊老天作證,說:「這兒就我一個人,我只應該做一個人的事,地板和蒼蠅不關我的事!誰會浪費他的生命在夏天打蒼蠅?我敢打賭,如果全國的人一輩子都在打蒼蠅,也制服不了牠們,因為蒼蠅是天生的!」那人這樣出著氣,然後爆發出一陣開心的大笑,因為他即使是在生氣的時候也是好性子,他繼續咯咯大笑。

  所有的旅行者都疲憊不堪,非常樂意到處聽聽看看。他們聽到了事情的全部經過,一起反對王源而贊同那個服務員。一些人說:「蒼蠅真是沒底的多。不知牠們從哪兒來的,但毫無疑問牠們也要活!」

  一個老太太說:「唉,牠們有權利活。我連一隻蒼蠅也不願意傷害!」另一人輕蔑地說:「他是從國外回來的學生,想把外國觀念加在我們身上。」靠近王源的那個大塊頭胖男人已吃了大量的飯和肉,正在非常嚴肅地喝茶,一邊響亮地打著飽嗝,聽到人們說的話,他忽然開了口:「原來如此!我已坐在這兒盯著他看了一天了,想知道他是什麼人,但實在猜不出來!」他帶著一種樂滋滋的驚奇待看著王源,現在他知道王源是什麼人了。他邊喝邊打飽嗝,王源後來不忍再見他,只得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平坦的綠色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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