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二一一


  王源以默默的微笑否定他的博學。她笑了笑,將絲巾放在嘴唇上,又說:「哦,我相信你知道許多你不願說的事,因為你不會過了這麼多年還只知道原來所知的那麼一點。」

  對此,王源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他覺得局促不安。他堂嫂好像又虛偽又陌生;她好像被籠罩在虛偽裡,他不能看到她的真面目。

  正在這時,一個傭人走了進來,領著老太太,王源起身向他的伯母問好。

  老太太走進這富麗堂皇的洋房,倚在傭人身上。她身材瘦長,頭髮仍然是黑的,但臉上已皺紋縱橫,而她的眼睛依然如故,對所見的一切都尖刻挑剔。進門時,她對兒子媳婦視而不見,但讓王源向她行禮,並接受了王源的問候。然後,她坐了下來,對傭人喊:「替我把痰盂拿來!」

  傭人將痰盂拿來之後,她開始咳嗽,並非常體面地吐痰。她對王源說:「我還跟以前一樣健康,謝天謝地,只是有時有點咳嗽,特別是上午痰多。」

  她媳婦非常厭惡地看著她,但她的兒子安慰她說:「媽,老年人總是這樣的。」

  老太太理也不理他。她將王源從頭到腳審視了一番,問:「我二兒子在國外怎樣?」聽王源說王盛在國外過得不錯,她肯定地說:「他回來時我要讓他結婚。」

  她媳婦笑出聲來,漫不經心地說:「我看王盛不會違背自己的意願結婚,媽媽——就像現在的年輕人一樣不會。」

  老太太掃了她媳婦一眼,看來這媳婦已多次說出自己的感想來頂撞她,而現在已不起作用了,她繼續對王源說:「我三兒子是個軍官。毫無疑問你已經聽說了,孟在新軍隊中是個很大的隊長。」

  王源再次聽到這種話,又暗暗地微笑了,因為他想起這個老太太曾經怎樣哭著反對王孟的事。他堂哥看到了這隱秘的笑,他正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茶,他大聲放下茶碗,說:「是這樣的。我弟弟帶著從南方凱旋歸來的軍隊回來了,現在在新首都有很高的地位,有許多部下。我們聽到許多關於他英勇善戰的故事。他可以隨時來看我們,現在非常安全,因為舊統治者全被掃除乾淨,飛到外國逃難去了。只是他很忙,抽不出空來。」

  老太太除了自己談話外不容任何人插嘴。她又開始咳嗽,大聲吐痰,然後問道:「你想要有個什麼樣的位置呢,源?你已經出過國,應該掙高工資!」

  王源溫和地說:「如您所知,愛蘭三天之後結婚,然後我去看望父親,最後我才看前途如何。」

  「這個愛蘭,」老太太突然說,並重讀了這個名字,「我絕不讓我的女兒跟這樣一個人結婚!我要首先送她進尼姑庵!」

  「送愛蘭進尼姑庵!」聽到老太太的話,她媳婦叫了起來,虛假地苦笑了一下。

  「如果她是我女兒,我就會這樣做!」老太太堅決地說,一邊盯著她媳婦看,要不是突然被痰噎住,她還要再說。她咳了又咳,直到傭人替她揉肩捶背,讓她喘過氣來為止。

  王源終於起身告辭了。他從陽光燦爛的街上走過時,決定在這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裡步行回家。他想,這一對老人真象行屍走肉。是的,所有的老人都如槁木死灰,他快活地想。可自己年輕,這時代也年輕。在這明麗的夏日的早晨,他似乎在整個城裡遇到的都是年輕人——年輕的、穿著淺色旗袍的歡笑著的姑娘,她們漂亮的胳膊以新的外國方式裸著,和她們在一起的小夥子們自由自在、喜氣洋洋。王源覺得城中所有的人都富裕年輕,而他自己則是其中的一員,生活對他來說充滿了陽光。

  可是,人們很快就開始為愛蘭的婚禮操心忙碌,而忘掉了其他一切。愛蘭和那個姓伍的男子在這個城裡的有錢人當中頗有名氣,他們不僅在與他們同一層次的人當中,而且也在其他人當中聞名。

  一千多個客人被邀請來參加婚禮,幾乎同樣多的人要參加婚禮之後的宴會。王源除了到家的第一天曾同愛蘭談過一會兒外,幾乎沒有時間單獨同她談話,但即使是那一次,他覺得他也沒有真正與她交談。因為愛蘭以前的那種自嘲的習慣已蕩然無存,王源發現現在自己無法透過她的優雅和自信而洞悉她的內心世界。她以彷佛與過去一樣的坦率態度問他:「源,到家高興嗎?」他回答時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也看著他,但對他卻視而不見,因為她正沉浸在她自己的思緒裡,她的眼睛裡泛出的只是可愛的、墨色的波光。在所有的時間裡,她的眼睛一直是這樣,直到王源對她的心不在焉感到困惑,不安地脫口說道:「你變了——你好像不快樂,你想結婚嗎?」

  可他們之間仍有距離。她睜大漂亮的眼睛,發出冷冷的銀子般的聲音,清亮地笑了笑,說:「源,我不如以前好看了嗎?我大概已經變得衰老、蒼白、醜陋了!」王源忙說:「不,不,你更漂亮了,可是……」

  她像以前一樣嘲笑他,說:「什麼,難道我該大膽地說,我需要結婚,並一定要與這個男人結婚嗎?我曾做過什麼我不想做的事嗎?哥哥,我不總是很調皮任性嗎?至少我聽伯母這樣說過。媽媽太好了,不會這樣說,但我知道她這樣想……」

  雖然她使眼睛淘氣地彎成月牙形,將眼睛上面美麗的眉毛擰在一起,王源依然發現她的眼睛是空洞茫然的,他沒再說什麼。從此以後,他再沒有單獨與她談話,因為在這三天裡,她每天晚上要穿一套新衣服,將自己包裹在絢麗的綾羅綢緞中再出門。雖然王源也常被邀請作為客人和她一起去,但他僅僅在遠處看著她,她是個美麗可愛、光彩照人的形象。在那些日子裡,她對他說來很陌生,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即使看著別人也彷佛是在夢中。她一反常態地保持沉默,她的笑聲如今成了微笑,她的眼光柔和而黯淡,她的身體豐滿、柔軟、優雅,緩緩地行動著,一種冷靜的優美風度代替了她以前的輕鬆跳躍的歡樂。她已拋棄了她那愉快的青春的魅力,而學會了沉默和優雅的新魅力。

  白天,愛蘭筋疲力盡地睡覺。王源、母親和梅琳見面吃飯,然後輕輕地在家中走動,各做各的事,家中幾乎鴉雀無聲。直到夜晚來臨,愛蘭才又出來會見她的愛人,然後再與他一起到那些請他們做客的人家裡去。如果她起得早,也只是由於她可能要試衣服,許多裁縫為此而來,帶來她想要的綢緞禮服,其中有一件淡桃紅色的緞子結婚禮服,並配有飄曳的西式銀色面紗。

  王源注意到婚禮前幾天太太十分沉默憂鬱。除了與梅琳說話,她很少與別人交談,她好像有許多事依靠梅琳,她說:「你把肉湯送給愛蘭了嗎?」或說,「愛蘭晚上回來時,應該有外國煉乳和湯吃。我想她臉色不好。」或說,「你知道,愛蘭需要兩顆珍珠扣住面紗。吩咐那個珠寶商把為她準備的東西送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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