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二一〇


  過了一會兒,老人又問:「你走了多久了?」王源告訴了他,他又問:「我的二兒子怎麼樣子?」王源告訴他時,他咕噥著,好像這是件牽腸掛肚的事。他心裡總記掛著王盛,他說:「在外國,盛用的錢太多了……」他發起愁來,直到王源的話又重新振作起他的精神來,王源說:「盛明年夏天回來,他告訴我的。」那老人盯著圖畫看,畫上的秀竹下有一個美人,他喃喃地說:「哦,噢,他說他會回來。」然後他想起了什麼,突然驕傲地說:「你知道我兒子孟是個隊長嗎?」王源微笑著說他知道。那個老人自豪地說:「是的,他現在是個非常了不起的隊長,掙大錢了。有時候遇到麻煩,家裡有個軍人是件好事。我兒子孟,他現在高高在上了。他來看我,穿著像洋人穿的那種軍裝。他們告訴我,他皮帶上有手槍。他靴跟上有馬刺,我看到的。」

  王源保持著平靜,想到在這些年裡,王孟由一個亡命之徒變成了革命軍中的一個隊長;當時他父親對他大喊大叫,現在他父親為他感到自豪,王源不禁微微地笑了。

  兩人談話期間,那老人總不自在,他不斷地注意一些小禮節,就好像對待一個客人而不是一個侄子。他在身邊的小桌上的茶壺上摸索,好像要倒茶給王源,王源阻止了他;他又在懷裡摸索著找煙斗讓王源抽煙,王源終於覺察到他的伯父的確把他當做一個客人,那老人正用困惑的昏花老眼看著他,最後老人說:「你不知怎的看上去像洋人,你的衣服和舉止動作都讓我覺得你像洋人。」

  當時雖然王源笑了,但他對老人說的話並不感到非常高興,他感到壓抑,可他終究不知是怎麼回事。即使他已離家六年,在這一瞬間他明白了他與這老人沒有共同的語言,於是他便離開了……他回頭看了一次,可是他的伯伯已忘了他。老人已經睡著了,他的下顎動了動,然後就掛了下來,他的眼睛則緊閉著。當王源看他時,他已進入了夢鄉。一隻蒼蠅停在他的顴骨上,而那侍女卻盯著看王源的洋人相而忘了扇扇子,蒼蠅悠然地爬到他衰老下垂的嘴唇上,那老人一動也不動。

  王源離開了他去找伯母,他也必須去拜見她。在等候伯母時,他坐在客廳裡環視整個客廳。自從回國之後,他發現自己總以新眼光評價所見的每件事物。雖然他自己不察覺,其實他評價事物總是以他在外國的習慣為標準的。他對這間屋子非常滿意,他覺得它是他所見過的最精美雅致的房間。

  屋中地板上有一塊大地毯,上面織有色彩絢麗、圖案複雜的野獸和花卉,紅、黃、藍三色交織在一起;牆上有幾幅西洋畫,畫面上是陽光照耀下的群山和藍色的溪流,這些油畫都裝在金燦燦的畫框裡;窗上是厚重的紅色天鵝絨窗簾;椅子都一式一樣,紅色的,坐上去舒適柔軟;到處都有小巧精緻的黑色雕木小桌;痰盂也非同一般,上面繪有流光溢彩的翠鳥和五彩繽紛的花。在屋子的盡頭的窗戶之間有四幅滾動條,上面畫著四季圖:紅色的臘梅是春,白色的百合是夏,金色的菊花是秋,大雪中天竺的紅果是冬。

  王源感到這是他所見過的最舒適雅致、富麗堂皇的房間了,其中充滿了各種擺設,可供客人摩挲把玩幾個小時。每張桌上都有象牙或銀子雕刻成的雕像或古玩。他帶著溫情和友愛,有一陣想起那個遙遠的破舊的棕色屋子,這間房間裡值得欣賞的東西要遠遠超過那間舊屋裡的一切。他在屋裡踱來踱去,等侍女回來通知他進去見那老太太。這時,他聽到一陣汽車的轟響,然後這陣聲音在門口靜止下來,他的堂哥和太太回來了。

  這兩人看起來闊氣得勝過王源記憶中的一切。那男的人到中年,繼承了他父親的一身肥肉,看上去比他父親還要肥,由於他穿著西裝,這使他的身材一覽無餘,筆挺的西裝清楚地顯出了他肚子的形狀。西裝上面是個像熟透的黃金瓜一般光滑的圓臉,為了圖涼快他將頭髮都剃了。他擦著汗走進來,當他遞草帽給傭人時,王源看到他的脖子是由光頭下面的三個肉卷組成的。

  而他的夫人是優雅的。她已不年輕,有了五個孩子,但沒人知道這一點,因為她風韻猶存。在每次生孩子以後,她就把孩子交給一個貧窮女人去餵養,把胸脯和身體束瘦。這是城裡許多時髦女人的習慣。現在她看上去依然像處女一樣苗條,雖然已有四十歲了,她的臉是牙黃色,還透出一抹粉紅,她的頭髮烏黑光滑,歲月和憂愁從未觸動過她的整個外貌,天氣的炎熱也無法影響她。她慢慢地走上前來,優雅而又莊重地向王源問候。只是在她投向她肥胖而又汗淋淋的丈夫的那短促而厭惡的一瞥中,王源能看出她過去的壞脾氣。

  但她對王源彬彬有禮,她不再把他看作一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夥子,一個大家庭中的孩子了。他是個男子漢了,去過外國,獲得了外國學位。他看得出,他對她的看法對她說來舉足輕重。

  寒暄之後,他們坐了下來。他堂哥吩咐拿茶來,王源問:「堂哥,你現在做什麼工作?我看你交了好運了。」

  堂哥大笑起來,非常得意。他摸著橫掛在肚皮上的粗粗的金鏈子答道:「我是新開張的銀行的副經理。現在在租界裡的銀行工作,這是個美差,戰爭不會影響我們,而在其他地方到處都是戰爭。人們過去常把銀錢投資到土地上。我記得我們的老祖父一直不安寧,直到他將所有的一切都換成越來越多的土地,這才安下心來。可土地現在不如以前可靠了,有些地方的佃戶起來造反,要搶地主的土地。」

  「沒有人制止他們嗎?」王源驚訝地問。

  太太潑辣地插進來:「他們該殺!」

  堂哥在緊巴巴的西服中稍稍聳了聳肩,揚起他粗短的手說:「誰來制止他們?現在誰有辦法去制止什麼事情?」王源喃喃地說:「政府呢?」堂哥重複著:「政府!這新軍閥和學生的大雜燴,這個我們所謂的政府!他們能制止什麼?不,他們什麼也制止不了。現在大家都自顧自,所以錢流進我們的銀行,我們有外國兵和法律保護,很安全……是的,我有個鴻運高照的好位置,由於我的朋友的照顧,我才獲得了這個位置。」

  「我的朋友,」他太太飛快地插嘴說,「如果不是我,不是我與一個大銀行家的妻子交朋友,通過她認識他的丈夫,求他給你一個位置的話……」

  「是,是,」她男人急忙說,「我知道這點……」他沉默下來,並有些不自在,彷佛有些難言的苦衷,好像他為他所擁有的一切已付出了一種秘密的代價。然後,王源的堂嫂風度優雅地與他攀談,她這種優雅是冷淡的、矯揉造作的,好像她事先在鏡子前已說過和做過這一切,她說:「源,你又回來了,都長大成人了,你現在一定什麼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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