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
二〇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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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源,辦這種事的手續,現在恐怕也是太容易了。他自由了;可她,可憐的女人,回到她內地的老家去了。最後我去送她,因為她和他住在一起,她告訴我,實際上他倆早已只是名義上的夫妻。那時她正和兩個女傭人將衣服裝進她結婚時當陪嫁的紅皮箱裡。她對我說的話是:『我知道結果一定是這樣,我知道結果一定是這樣。』這個女人不美,比他大五歲,也不會像現代的人一樣說外語,甚至還裹過腳,雖然她穿大的西式鞋,竭力想掩飾這一點。對她來說,確實一切都結束了。她現在還有什麼呢?我什麼也沒問。我現在最關心的是愛蘭。我們現在在許多事上都無能為力。我們已人老珠黃,只得讓年輕人隨意地將我們掃地出門……誰能與這種命運抗爭呢?不管怎樣,現在國家動盪,沒有信條可以指引我們——人們沒有規矩可循,也不受懲罰。」 她說完時,王源只稍稍笑了笑。她坐在那兒,衰老、平靜,總有點憂鬱,頭髮已經變白,嘮嘮叨叨地談些老年人常談的話題。 他感到心中充滿勇氣和希望。在他剛回來的那天,甚至僅在那幾個小時裡,這個城市不知為何就給了他勇氣。它是如此繁榮昌盛。那天他坐著車快速從城裡經過,一路上他看到富麗堂皇的新商店平地升起,有的賣機器,有的賣來自世界各地的商品。過去那種寒酸的街道已不復存在,以前,街道的兩邊往往擠滿了低矮簡陋的家庭小商店,現在這一切都已蕩然無存。這個城市現在是世界的中心,新樓林立,樓房越造越高。在他離家的六年中,二十多座高樓大廈已聳入雲天。 第一天晚上臨睡前,他站在臥室的窗前眺望著這座城市,他想:它看上去就像王盛在外國居住的那個城市一樣。周圍到處是汽車刺眼的燈光和惱人的噪音,百萬人低沉的絮語,以及騷動不寧、生機勃勃、勇敢進取的生命的衝刺和跳動。這是他的祖國。襯著無月的雲,那些光芒四射的霓虹燈上閃現著他的祖國的語言,顯示的是他的同胞製造的產品。這是他自己的城市,它足可以與世界上任何的城市媲美。有一刻,他想起被姓伍的男子遺棄、讓位給愛蘭的那個女人,有點可憐那女人,但想著想著他又硬起心來,在心中說:「那些不能適應新時代的人必須被淘汰掉,這是對的。愛蘭和那男人是對的。不能否定新事物。」 帶著切實而明確的快意,他睡著了。 接下來好幾天,王源帶著這種欣喜,意氣風發地在這個大城市裡到處走動。他覺得他的前途彷佛勝過他的夢想,因為他是從一所監獄裡離開這座城的,而現在他又真正地回來了。他覺得彷佛現在所有的獄門都敞開著,不僅他待過的監獄敞開了大門,而且一切束縛都已解除。那時,他父親曾說,他必須違背自己的意願結婚;那時的青年男女因追求自由而被捕槍殺。如今,這些都已成為被人遺忘的噩夢。而正因為他們為自由捐軀,現在所有的人才獲得了自由。他在街上看見年輕人來來往往,他們精神抖擻,自由大膽,隨時準備做自己想做的事,男男女女無拘無束地一起在街上走著。 一兩天后王孟來信說:「我本該來看你,但我在這個新首都脫不出身來。我們已使這個城市改變了面貌。堂哥,我們拆除了舊屋,開出新路,新路像一陣清風似的穿過城市,四通八達。我們正計劃鋪更多的新路。我們要廢除無用的廟宇,在那兒建設起新的學校。在新的時代裡,人民不再需要寺廟了,我們要教他們學科學……至於我,我是軍隊裡的隊長,在我們的司令身邊工作。源,司令曾在軍校時認識你。他說:『告訴王源,這裡有個適合他的位置。』堂哥,的確這兒有個空缺,他已與比他高得多的上級談過了,那個人又在一個有影響的場合當眾說起過此事,在這裡的學院裡有個位置,你可以來這兒教你想教的課程。你可以住在這兒,幫我們建設這個城市。」 王源讀著這些雄心勃勃、熱情洋溢的字句,狂喜地想:這是王孟寫來的,他過去東躲西藏,而現在他將幹怎樣一番事業!一陣暖流從王源的心中流過,因為祖國已為他準備好了一個位置。他在心中反復思考:他真心想教導青年男女嗎?可能這是他報效祖國的最好途徑。他將這個想法藏在心裡,準備再等幾天,直到盡完他眼下應盡的一些義務。 首先,他必須去看他的伯伯和他的一家,三天之後要參加愛蘭的婚禮,然後還要去看父親。王源在太太家中發現兩封來自父親的信在等著他。當他看到那塗在幾張紙上的顫抖的字,那種老年人書寫的既大而又歪歪扭扭的字時,一種昔日的柔情在他心頭騰起,他被深深地感動了,他忘記了自己曾害怕和仇恨過他的父親。在這個新的時代裡,王虎像一個被遺忘的舞臺上的老演員一樣被人遺棄了。 是的,他必須去看看父親。 如果說這六年使愛蘭愈發美麗,使梅琳從一個孩子變成了成熟的姑娘,那它們也使王大和他的太太大大地衰老了。愛蘭的母親這些年來似乎仍然保持著她的風韻,她的頭髮僅花白了一點,聰明的臉上增了幾分智慧和耐性,但也稍稍失了些豐滿。王源發現這六年來他的伯父伯母真正的老了。他們現在不再住在他們自己的房子裡,而是與他們的長子住在一起。王源去看望他們,他們住在一幢帶有漂亮花園的西式房子裡。 那個老人正坐在花園裡的一棵香蕉樹下,王源發現他竟像個老聖人一樣平靜快樂。現在他已不再尋花問柳,所做的最不體面的事也就是不時買些美人畫像回家。他有幾百張這種像,當他想看時,就喊一個傭人把畫像拿來,他一張張地翻,全神貫注地看。當王源來時,他正坐在花園裡,一個侍女站在他身邊,一邊用扇子替他趕蒼蠅,一邊像翻畫給小孩看那樣替他翻那些美人像。 王源幾乎認不出那老人就是他的伯父了。這個老人由於色欲旺盛,曾一度推遲了老年的到來,但不知是由於他像所有老人一樣有時吸些鴉片,還是由於其他原因,當他的老年終於到來時,它就像一陣致命的狂風,使他乾枯萎縮、瘦骨嶙峋。現在他皮肉鬆弛地坐在那兒,好像他的皮囊是件裁得過大的袍子。原來他身上的那些豐滿的肥肉已不再存在,只剩下黃色皮膚的褶皺懸掛著。他沒有換掉原來的袍子,這些袍子雖然用富麗的綢緞製成,但因為是按他胖時的身材做的,現在己拖到了他的後跟;袖子也掛下來,蓋住了他的手;領子往下垂,露出了他又瘦又皺的脖子。 王源站在他面前時,那老人毫無表情地向他問候,並說:「我一個人坐在這兒看這些畫,因為我太太會說它們是邪惡的。」他像以前一樣斜著眼笑了笑。不知為什麼,在如此憔悴的臉上,這種笑容令人恐怖。他笑的時候看著那侍女,她這時虛情假意地笑著討好他,一邊卻盯著王源看。可王源覺得,那個老人的嗓音和笑聲好像都比往常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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