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二〇八


  太太身後站著一個高高的姑娘。她不再是個孩子,但也不完全是個女人。她不如愛蘭漂亮,但她有清亮優雅的目光。如果愛蘭不在旁邊,她就會顯得很美。她雖然身材較高,但一舉一動楚楚動人,她的橢圓臉有些蒼白,黑色的大眼睛恰到好處地嵌在長長的直眉下面。在整個歡迎的談笑中,沒有人想到向王源介紹她是誰。他正要問這個問題時,突然想起她就是那個叫梅琳的孩子。那天她在監獄門口哭出聲來,因為沒能第一個看到他。他默默地向她鞠躬,她也以同樣的方式回了禮。王源後來才漸漸地意識到,她的臉令人難以忘懷。

  那兒還有一個人,王源記得他就是那個姓伍的小說家,太太當時反對他,並叫王源保護自己的妹妹。那人十分自信地站在其他人中間,穿著西服,瀟灑有禮,鼻下留著小鬍子,頭髮像打磨過似的光亮漆黑。他的整個外表透露出一種信心,確信他正居於他應該處在的地位上。王源很快就明白了這一點,在第一陣相見的寒暄和行禮過去之後,太太靈巧地拉著那個年輕人和王源的手說:「源,這就是要與我們的愛蘭結婚的人,我們將婚禮推遲到你回來,是因為愛蘭自己有這樣的意思。」

  王源至今還清楚地記得太太過去是如何感到與那青年格格不入的,但奇怪她為何從沒寫信提過他與愛蘭的婚事。現在王源當然只能說這是件好事,所以他拿起那青年光滑的手用新法握了握,笑著說:「我很高興能參加妹妹的婚禮,我真幸運。」

  那人隨和地、懶洋洋地笑起來,他以自己的方式垂下眼簾,看著王源,慢吞吞地用時髦的英語說:「我相信,幸運的是我!」他用另一隻手在頭髮上抹了一下,王源還記得他那些奇怪而可愛的小動作,現在他又看到了它。

  王源不習慣這種講話方式,於是他放下了那人的手,毫無目標地轉開身去。然後他又想起這個人已跟別的女人結過婚,他更加奇怪了,既然現在他不好說什麼,他決定私下問問太太這是怎麼回事。

  幾分鐘以後,他們往大街上走去,汽車正在那兒等他們。王源不禁看出那年輕人和愛蘭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他們像他們的同胞,可不知為什麼又不像他們的同胞,就好像一些古老粗壯、盤根錯節的樹幹上開出了優美精緻的花朵。

  太太又拿起王源的手說:「我們必須回家,陽光從水面上反射過來,太熱了。」王源跟著她走上街頭,汽車正在那兒等候他們。太太有自己的車,她領王源上去,依然緊握著他的手,梅琳在她的身旁。

  但是愛蘭跨進一輛紅色的雙人小汽車,她的愛人跟著她。在這輛閃亮的汽車裡,由於美貌,他倆稱得上是男神和女神。車篷被推到後面去了,太陽照著他們閃光的黑髮,他們的金色皮膚光潔無瑕,燦燦發光的猩紅色的小汽車也不能使他們的美減色,相反更清楚地襯出他們體態的完美和優雅。

  王源又情不自禁地羡慕起這美來,他的民族自豪感又一次湧上心頭。為什麼他在國外從沒見過這樣的美呢?他不必再害怕回國了。

  正當他凝視這美時,一大群人也在待看著這些富人經過,這時一個乞丐從人群中跌跌撞撞地擠出來,沖向那輛華貴的猩紅色汽車,將手放在門邊上,拉住不放,並用那種人們聽慣了的聲調哀求道:「給個小錢吧,給個小錢!」

  車裡那個有錢的年輕人刺耳地喊:「放開你的髒手!」但那乞丐更加起勁地繼續衰求,他的手仍然抓著車門,那年輕人終於從車中走了下來,他從腳上脫下西式的堅硬的皮鞋,用鞋跟敲那乞丐抓住車門的手。他竭盡全力的打擊使乞丐喊出聲來:「哦,媽呀!」然後那乞丐退回到人群中,將受傷的手放在嘴上。

  那年輕人用他蒼白美麗的手向王源揮了揮,在一片吼聲中開動了他的車,那猩紅色的汽車穿過燦爛的陽光向前駛去。

  在回國後最初幾天裡,王源讓自己的心閒置著,直到他能公正地評判身邊的一切。起初他自我安慰地想:「不管怎樣,這裡與外國並沒有什麼不同,我的祖國像世界上所有別的國家一樣,為什麼我要害怕?」

  事實上,只是他自己覺得一切是這樣,他心裡其實也暗暗害怕發現那些街道和房屋是破舊的,那些人是貧窮卑賤的。發現它們並不如此,他感到欣慰。當他在國外時,太太已從她以前一直住的小屋裡搬進了一座大洋房。王源第一天跟著她走進那所房子時,她說:「我這樣做是為了愛蘭,她覺得原來的房子太小太破,不適宜接待她的朋友。此外,我已兌現了我的諾言,把梅琳接來和我一起住了。

  「王源,她真像我自己的孩子。我沒告訴你她將像我爸爸一樣成為一個內科醫生嗎?我把爸爸教我的都教給她了,現在她在一所外國人辦的醫校上學。她還要讀兩年,然後她必須在他們的醫院裡工作一年。我對她說,不要忘記是我們中國人最精通人體的經絡結構,但不可否認,在手術和縫合等方面外國醫生最好。梅琳中西醫都要學。此外,我仍然常在街上撿到遭人遺棄的女嬰,現在街上這種棄嬰很多,梅琳幫助我照料這些孩子。源,革命之後,男人和姑娘竟學得這樣自由!」

  王源驚訝地說:「我想梅琳還只是個孩子,我記得她是個孩子……」

  「她二十歲了,」太太靜靜地說,「早過了童年了。在思想上她比二十三歲的愛蘭更成熟,她是個勇敢沉靜的姑娘。有一天,我看她協助一個醫生從一個婦女的脖子上割掉一個東西,她的手像男人一樣沉穩熟練。醫生誇獎了她,因為她毫不顫抖,也不怕血液噴湧。她毫不畏懼,是個非常勇敢沉著的姑娘。她與愛蘭互相都很喜歡,雖然她不會去追求愛蘭所喜歡的那些享樂,愛蘭也不會對梅琳所做的事有興趣。」

  這時梅琳已經走了,只有王源和太太坐在客廳裡,周圍沒有旁人,只有進進出出端送茶水糖果的傭人,王源好奇地問:「我想這個姓伍的以前有個妻子,媽媽……」

  聽到這話,太太歎了口氣答道:「我知道你會奇怪,我與愛蘭為這事也鬧過彆扭!王源,他倆誰都離不開誰,沒什麼好說的,無論如何也沒法說服她。這就是為什麼我搬進這所大些的房子的原因,因為我想如果他們要見面就應該是在這兒。既然他們要見面,我能做的一切就是防備他,直到他能與前妻離婚,獲得自由……他前妻的確是個老式婦女,王源,是他的父母為他選擇的,他十六歲時與她結了婚。唉,我真不知誰更值得同情,是那男人呢還是那可憐的靈魂!我心中彷佛感到了他們倆的悲哀。我也是這樣結的婚,根本沒有愛情,所以我覺得自己就像她。但是我暗暗許下諾言,要讓我的女兒按她自己的意願結婚,因為我知道沒有愛意味著什麼,這就是我所感到的他們倆的不幸所在。現在離婚手續已經辦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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