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二〇四


  許多天之後,王盛在回信中寫道:「你今年夏天就回家嗎?但是我還沒準備好。如果我父親願意寄錢給我,我還想在這兒生活一兩年。」

  讀到這些話,王源不禁反感地想起那給王盛的小詩配上慵懶凝重的音樂的女人,他從心裡不願想到她。但他希望王盛能加快速度返回祖國。雖然王盛在這兒已超過了規定的時間,他仍然還沒有獲得學位。王源憂心忡忡,百思不解為什麼王盛從來也不願接受在祖國出現的那些新生事物。但他又迅速地替王盛找到了藉口,因為在這片豐衣足食、和平靜謐的土地上,去想革命和為了某種事業的戰鬥確實是困難的,王源自己在和平的日子裡也常常忘記這一切。

  然而,正像他後來知道的那樣,革命當時已進入高潮。無疑革命正沿著它的老路,從南方開始北上。那時王源正專心致志地埋頭讀書,一邊又問著自己究竟對那個他既愛又不愛的白種女人的感覺是什麼。而這時穿著灰色軍裝的革命隊伍已越過中原到達長江邊,孟也在其中。在那兒戰鬥已打響,而王源,遠隔著萬水千山,正陶然地生活在和平之中。

  在這種怡人的和平中他可以永遠這樣生活下去,因為突然有一天,他和那姑娘之間的脈脈溫情加深了。到那時為止,他們一直處在自己的位置上,比朋友關係親密,比情人關係疏遠,王源認為這樣是理所當然的,每晚,當那兩位老人睡覺之後,他們倆要一起散一會兒步或談一會兒話。在兩位老人面前他們什麼也不流露。瑪麗會坦率誠實地回答他們的任何問題:「沒什麼可說的。我們之間除了友誼之外沒別的。」確實在他們之間,沒有一次談話別人不能聽,沒有一次談話別人會在其中找到明顯的證據。

  但每天晚上他倆總覺得一天還沒有完結,除非他們已在一起單獨相處了一會兒,雖然他們在一起時只是悠閒懶散地談些白天發生的事。但在這短短的一刻裡,他們精神和心靈的彼此瞭解要比在任何時候都多。

  在一個春夜,他們徜徉在玫瑰叢中,這些玫瑰長在一條蜿蜒曲折的小徑旁,他們在那兒流連忘返。在幽徑的盡頭,有六棵圍成一圈的榆樹,這些榆樹高大挺拔,樹影婆娑。在婆娑的樹影中,那老人放置著一張木凳,因為他喜歡到這兒來,坐在凳上沉思默想。那天晚上樹影濃黑,因為那是個月光如水的春夜,除了那塊榆樹生長的地方,整個花園沐浴在清澈的月光中。有一次他們在那圈樹影中停住了腳步,那姑娘有些漫不經心地說:「你看這樹影多麼濃重,我們一跨進來就好像迷失了方向。」

  他們默默無語地站著,王源感到一種不可言喻、局促不安的快慰。看到月光如此清澈明淨,他說:「月光如此明亮燦爛,我們都能看出新葉的顏色了。」

  「我幾乎能感覺到樹影的清涼,月光的溫暖。」瑪麗說。她跨出樹影走進月光中。

  當他們在花園中徘徊時,又一次停了下來。這次王源先停了下來,說:「你冷嗎,瑪麗?」現在他很自然地說出了她的名字。

  她答道:「不……」有點語無倫次。不知怎麼回事,他們忐忑不安地站在樹影之中,然後瑪麗迅速地向他靠攏過去,觸到了他的手。剎那間王源感到這姑娘已在他懷裡,他的胳膊摟住了她,他的臉頰靠在她的秀髮上。他感到她在顫抖,自己也在顫抖,他們像連成一體似的向板凳上沉落下去。她抬起頭看著他,伸出雙手捧住他的頭,托著他的臉,喃喃低語:「吻我!」

  王源在一些娛樂場的電影裡見到過這種事,但自己還從來沒有嘗試過,他的頭低垂了下來。她狂熱的唇貼上了他的唇。兩人的唇緊緊地貼在一起。她的整個身心在這親吻中陶醉了。

  但在這一剎那間他退縮了。他不知他為何退縮,因為在他的心底有一種欲望想要吻了又吻,吻得更深情更長久。但有一種他不可理解的厭惡壓倒了這種欲望,它是一個肉體對另一個異族的肉體的厭惡。他退縮了。他迅速地站了起來,又狂熱又冷漠,又羞愧又迷惘。但那姑娘繼續坐著,迷惑不解,驚詫萬分。甚至在樹影中他也能看到她雪白的臉正仰視著他,那張臉驚奇詫異,正詰問他為什麼要退縮。但為了他真正的生命他什麼也不能吐露,絕不能!他只知道他必須退縮。終於他用與平時異樣的、稍高些的聲音說:「這兒冷——你必須進屋去,我必須回家。」

  她依然紋絲不動,過了一會她說:「如果你非走不可你就走。我想在這兒再待一會……」

  王源也感到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他既惋惜自己不能使她如願以償,又知道自己只能做他非做不可的事。帶著一種造作出來的禮貌,王源說:「你必須進屋去,你要受涼了。」

  她依然紋絲不動。然後她不緊不慢地故意說:「我已經受涼了。這有什麼關係?」

  王源聽出她的話音異常冷漠無情、心灰意懶。他迅速地轉過身,離開她走了。

  回家之後,他在床上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睡。他唯獨只思念她一個人,心中擔憂不知她是否還孤獨地坐在樹影裡。她使他煩躁不安,憂心忡忡,然而他又知道他非這樣做不可。像個孩子一樣,他喃喃低語,為自己開脫:「我不喜歡這種事,我真的不喜歡這種事。」

  王源不知道從此以後他們之間的事會怎樣發展。無論如何,即使她能理解他的處境尷尬,他的祖國現在也已經在召喚他回國了。

  第二天醒來時,他知道他必須去看瑪麗,但他忐忑不安,猶豫不決,因為這天早上事實仍然清楚地展現在他面前:他已莫名其妙地使瑪麗深感失望,雖然他知道自己除此之外別無他路。

  最後他終於到瑪麗家去了。他發現他們三個正十分嚴肅而驚愕地看著一張報紙。當王源進屋時,那老人焦慮地問:「源,這難道是真的嗎?」

  王源與他們一起讀那張報紙。報紙上粗大的黑體字報導著新聞,有一則新聞說,在王源的祖國的某個城市裡,新生的革命者襲擊了白種人。他們將白人趕出家門,甚至殺了一些人,包括一兩個教士,一個老教師、一個醫生,還有其他一些人。王源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他喊了起來:「這一定是搞錯了……」

  那老太坐在一邊等王源說話,她喃喃地說:「哦,源,我知道這一定是搞錯了!」

  瑪麗一言不發。雖然王源進來時沒有看她,現在也沒有注視她,但他發現她緘默不語地坐著。她的下巴擱在交叉的雙手上,眼睛凝視著他。但他不願正眼看她。他迅速地瀏覽了那張報紙,不斷地喊道:「這不是真的,這不可能是真的,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在我的祖國!如果是真的,一定有某種可怕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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